自南糯山的山顶往下开车,进了姑娘寨。转弯处已望见右手不远处一座红砖城堡,估计就是马原先生家。南糯山位于西双版纳州勐海县东南部,南糯在傣语中是“笋酱”和意思。
“请问,前面是马原先生家吗?”把车泊在拓宽的路西停车港湾处,我问南糯山姑娘寨的一位当地人。他年纪跟我相仿,或许小点,但晒得比我黑。
“你跟马原事先有约吗?”听得出来,他并不急于回答,或者不想随便透露信息。我赶紧说,通过县委宣传部的朋友,约好了下午3点见面。此时是下午两点半。
“找马原的人很多,一般我们不会随便讲的。”
聊天中,能够感受到,姑娘寨的本地人对马原先生印象不错,早已把他视为自己人。除非有约定,一般不希望外来人随便打扰马原先生。这也是我想确认的一点:当地人究竟如何看待马原教授这样一位外来者,特别是他还在此买地、盖房。网上曾搜索到一则旧闻,马原先生被人打伤。
马原先生跟我是老乡,都是东北人,也都是大学教授。他是中国先锋派文学的开拓者,据一位学中文的朋友讲,当代文学课上要专门分析他的作品。我不懂文学,只读过他的《牛鬼蛇神》《上下都很平坦》及新出的《姑娘寨》。后者2016年先以《姑娘寨的帕亚马》发表于《十月》,我读的是花城出版社的单行本。
“一场身体的变故,促使马原告别平静的书斋,从上海逃离,远走海南、云南,最终定居在西双版纳的南糯山。这里的空气、阳光和水,让马原完成了身心的修复,而疾病亦让他开始追问生命的本质。在这里他辛勤劳作,修筑书院,以一种英雄式的孤独告别过去,回归自然。本书即是他隐居南糯山的灵感闪现之作。”这是《姑娘寨》一书的介绍文字。读过马原作品的人,一定想实地看看马教授现在的住处。我没想到他构筑的四层楼高的“九路马堡”有如此大的体量,并且就在南糯山的主路旁,原以为是不很大的房子,座落在不引人注意的树林中。
马原家自称“九路马堡”,红砖墙上刻着这四个大字,施以绿漆,马字为繁体。坐东朝西,位于马路东侧,后面是一道不算高的山岭。马路对面靠南处(左侧,海拔高一侧)有一株高大的挂满果实的楝树,叶已落尽;靠北一点(右前方)是一处隆隆作响的工地,一户外来者正在修建一座多层楼房。
马原的城堡以不规则石块作基础,上部除了钢筋水泥梁架外均用红砖砌就,不算很尖的放射状房顶覆以更红的瓦片。建筑以红、棕红为主体色调,夹杂绿色或青色条带。大门口植有叶子花、旅人蕉、光棍树,墙根种有萝卜、白菜和油菜。砖缝中还长着4种野生蕨类植物。凤尾蕨科3种:线羽凤尾蕨(Pterislinearis)、井栏凤尾蕨(P.multifida)、蜈蚣草(P.vittta);金星蕨科1种:金星蕨(Parathelypterisglanduligera)。细看,也有矮小的破坏草,当地常见的一个菊科入侵种。一株白菜竟然生在几乎无土的直立墙面的红砖缝中,像接受了特殊肥料一般,比其他白菜长得更精神更高大。门口挂着三个牌子:从左至右分别为竖条木质篆书“南糯山九路马书院”,方形铜质宋体书“十月作家居住地”、长方形木质宋体“大益文学院青年写作营”。
沿一个小陡坡进大门,自北沿东绕到马原家宽阔的后院,我首先注意到其作品中提到的那股山泉水。院子中有甜竹、番木瓜、夜香树、桑、盆架树、秋枫,房前屋后的石缝中特意保留了许多原来生长在此处的蕨类植物。院子正中间的一座三层角楼下植有金镶玉竹(黄槽竹的一个变种)一簇,共17根。大戟科秋枫结了无数果实,每一串果序上至少有300粒果子;此树与重阳木相似,区别在于它的三出复叶的小叶片基部宽楔形,而重阳木小叶片基部圆或浅心形。马原说,甜竹、蕨类原来就有,特意留下来的。数株新植的盆架树长得并不好,猜想是这里海拔可能略高温度稍低导致的。
后院东侧山体坡面上有鳞始蕨科乌蕨(据FOC)和石松。注意不同于《中国植物志》说的乌蕨,此处依据的是《中国高等植物彩色图鉴》第2卷和FOC。陡坡上面是马原家的竹林,土塄上有几棵杉木和一株柿属植物。时间已晚,我没有上去。
马原右手搂着很乖的小儿子,跟我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了竹鼠退行的行为:在院子中他遇见一只竹鼠,它见到人后不是调头就跑,而是眼睛瞧着人,一点一点退行。优秀的小说家总是注意观察世界、体验生活。
马原先生刚刚得了感冒,身体有些虚弱,但精神状况还不错。勐海县委宣传部长应枚女士上山前专门到药店购买了一些药,并耐心解释用法用量。
一个多小时的相处中,我们大致谈了对勐海的印象。“勐海五书”计划就源于马原先生的倡导,我负责其中植物一书。以前从未谋面,此次请应枚帮助安排,自然要当面听听先生的基本设想。我们的看法很相似:乡土教育包括自然教育,先要收集整理基础信息,不能做无米之炊。根据实地考察写书出版,给游客看,给本地的中小学生看,是一系列计划中的重要一环节。
“研究我们的乡土”是人类学、可持续生存层面的重要考虑。但第一推动通常不可能来自当地,最多人们可能从开发旅游的角度加以领会。作家马原作为文化人有认识的高度,想得比较远比较深,他的提议得到县委宣传部的重视,并且专门立项,这是一件大好事。
本来我想当面向马原教授讨教帕亚马的,读过《姑娘寨》就知道它是一个多么神奇的角色。小说的故事是虚构的,但也是有所本的。如果再有机会,也想聊聊《上下都很平坦》中江梅这个人物。但是时间有限,初次见面就谈那些恐怕时机不对。
南糯山是著名茶山,远近知名。茶商为何看好南糯山出产的茶叶,在现代化的今天,这里为何仍有魅力?答案也许就在帕亚马!
帕亚马是谁?
“在他的世界里,南糯山的原始森林是他的背景也是他的舞台。他的世界没有时间和概念,与当下具体而微的生活不发生任何联系。所有与他相联系的部分都没有变……”(马原,2018:125)
帕亚马是一种超现实的存在。“我的困惑在于,我无法分辨出是年龄堪比彭祖的帕亚马一直活到了今天,还是我在与他遭遇的时间里莫名就回到了几百年之前。”(马原,2018:125)
帕亚马是谁我不知道,恐怕马原也不知道。但我敢肯定,它与哈尼族、布朗族、傣族的传统有关,与传统社会有关,与天人互动关系有关。哈尼语称寨神林和寨神树为普玛、帕马,意为村寨守护神。
帕亚马是虚构的,但也是现实的,他是无形的,也是有形的。他的或隐或现,提示我们尊重传统、善待自然。
身患绝症的马原在南糯山得救了,这本身就很神奇,有象征意义。帕亚马在哪里?作为一种精神,在南糯山它无处不在,在勐海大地它无处不在。但随着现代化的推进,帕亚马也可能完全消失,一切的现代化步骤都在试图消灭那个意象,比如为了多种茶叶而过度砍伐森林。那样,不是文化人希望的,却是短视的百姓趋之若鹜的。谁能真正做到长程预测、大尺度权衡,恐怕都做不到,局部适应是地球生命的基本特点。
能做点什么?向马原先生学习,尽力而为吧。当不能进行长远预测、规划时,减少破坏力度、推迟破坏是可以做的。而当无法感知风险,不知道如何区别好与坏、建设与破坏时,适当减速便是聪明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