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是熟悉又陌生的艺术
对人类而言,科幻有什么必要存在?进而,文学本身有什么必要存在?
这样问不是出于浅薄的功利主义教条,而是因为一百多年来演化生物学的进展越来越清晰地指向这样一个事实:大自然不会将宝贵的能量浪费在一项不能带来生存竞争优势的技能上。我辈人类既然演化出文学这种能力,则文学必有其生存竞争上的意义。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一切艺术,包括所有的文学,都是摹仿,且善于摹仿正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识之一。儿童通过摹仿获得最初的知识;人类还能从摹仿中获得快感——不过“倘若观赏者从未见过作品的原型,他就不会从作为摹仿品的形象中获取快感”。这刚好道出了文学存在的意义。之所以会有文学,是因为我们这个物种就是靠这种方式来传递知识、来学习怎么生存的。之所以观看者必须熟悉被摹仿的原型才能带来快感,是因为观看者需要以此为坐标来定位摹仿内容与自己之间的关系,以认识其对自己的意义。
既然文学的本质是摹仿,那么又为什么需要幻想文学?这也可以从学习的视角来理解。幻想就是通过想象去摹仿一个尚未经历过的可能情境。通过这种摹仿或者说预演,显然有助于增加未来真正遇到这种情境时的幸存几率。事实上高等动物(包括但不限于人类)的大脑会自发进行这样的预演——这就是“做梦”,近年来神经生物学和认知科学的研究已越来越多地提示我们从这一角度去理解“梦”的进化根源。而幻想文学就是清醒时编造的梦。梦中的情境往往比现实中更典型、更极端、更危险,能够带来更强烈的情感体验——从学习效率考虑,这是一个很自然的进化结果。而这也正是文学,特别是幻想文学唤起读者兴奋感的秘诀。优秀的文学作品皆以能够唤起最强烈的情感体验而著称。
幻想文学产生吸引力的另一个基础来自人类个体进入陌生环境时戒备危险的本能,这种本能会让人在面对陌生环境时神经更加兴奋、注意力更加集中。幻想文学就是不断提供陌生环境,让读者的神经保持紧绷。这也是为什么包括科幻文学在内的幻想文学总是在年轻人中有更大市场的原因。因为年轻人就是处在生命周期内的这样一个阶段,他们将会,也需要,不断地接触新环境以积累经验。
这就造成了所有幻想文学都不得不面对的一对紧张关系:首先它必须是陌生的,因为越陌生、越新奇,就越能激发兴奋感;但同时它又必须让人感到熟悉,因为如果完全失去了熟悉感,使读者无法感受到作品内容与自己之间有任何联系,他们也就无法获得欣赏摹仿的快感。当然,在此基础上,好的文学还必须能够给人以尽可能强烈的感情体验。这种体验越强烈,作品就越有魅力。
由此反观传统的幻想文学或曰浪漫主义文学,其实是非常贫乏的。它们所能摹仿的无非是自然界中的风雨雷电、毒蛇猛兽,或人类自身,这些直观可见的事物。最经常的是让一个顶着野兽脑袋的人类或长着人类身体的野兽去做人类的事情,或想象能够操纵风雨雷电等自然力的人形生物——直到科学革命。
科学革命的礼物
可以说科幻文学是科学革命带给浪漫主义文学的礼物。科学革命中所取得的科学进步,尤其是这些知识和新的科学方法的广泛传播,极大地丰富了浪漫主义文学。
第一,科学扩展了人类能够认识到的极端情境的边际。从最大到最小,从高维到低维,从极限高温到绝对零度。在现代科学提出相关学说以前,这些极限情境都是人类想象不出来的。即使去想了,也无法真正理解置身于这些情境下意味着什么。
第二,科学知识的增长和传播极大扩展了摹仿的素材。一方面随着对自然认识的加深,我们能够摹仿出自然的越来越多的细节和精巧结构;另一方面,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巧的人造之物开辟了一个比自然世界广阔得多的素材库。对伽伐尼实验的摹仿造就了《弗兰肯斯坦》;对蒸汽时代的摹仿造就了“蒸汽朋克”;对当代中国基建工程力量的摹仿造就了电影版《流浪地球》中的惊人视效。与科学技术本身的进步相比,这些知识和信息的普及、传播起到了更为关键的作用。刘慈欣敏锐地察觉到了中国科学传播事业的进步对科幻事业的拉动作用。然而为什么会如此?原因就是当社会大众听都没听过某一事物时,你去描写它,是无法触发读者的熟悉感的。但是如果读者对你描写的对象已经有所了解——哪怕仅仅是听过这个名词,他们就会感到熟悉和兴奋,才会去关心这个他们听说过的事物会带来什么样的可能后果,引发什么样的极端情境。
第三,科学技术对生活的渗透不但为社会大众提供了熟悉科学技术的契机,也使关注科学技术成为一种生存的必须。尤其是随着科学技术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创造新事物、改变我们的生活世界,期望了解科学技术下一步还可能带来什么新机遇和新挑战将成为一种必然的焦虑——这是写进人类基因中的,人类的幻想能力最初进化出来就是做这个用的。因此科幻文学的勃兴总是发生在科技进步,尤其是民用高技术更新速度最快的地区和历史阶段,如19世纪中叶的法国、二战前后的美国。相反,在技术更新速度较慢、技术进步带来的知识更新压力不明显的地区,关注科幻的氛围总体上也要弱一些。无论做历时性分析,还是做地区间的横向比较都很容易支持这一结论。
第四,科学革命为文学提供的新摹仿对象不仅仅是新知识和新器物,还有人类面对自然界、面对危机时的新态度、新行为方式,这就是理性、逻辑、条理性。而且这种摹仿不仅仅限于科幻小说,事实上几乎所有现代文学都对此有不同程度的摹仿,包括历史小说和奇幻文学。可以看到,古典浪漫主义文学,无论中国还是西方,当主人公凭自己的天赋力量仍不足以渡过难关时,总是通过诉诸神秘的权威力量来解决问题,无论这股神秘力量在故事中的名字是宙斯、观世音、太乙真人、神仙教母,还是远遁江湖的神秘武术宗师。而现代文学则更经常地诉诸于理性和规则:在科幻小说中主要诉诸于自然律或伪自然律;在侦探和谍战等类型中主要诉诸于逻辑和人类思维定势的规则;在历史政治类作品中主要诉诸于政治规则。这也正是曾一度让科幻爱好者们感到惊慌失措的科幻与奇幻界限日益模糊化的原因,因为其实现代奇幻作品里也是理性、逻辑这一套东西。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正是科学把最狂野新奇的幻想拉回到人们熟悉的现实世界,这也是科幻不同于其他所有幻想文学,尤其是奇幻文学的独特之处。科学提供了一种承诺,就是你看到的这个疯狂的故事,是有可能在你熟悉的现实世界中发生的。因为科学不同于魔法和神迹,它是实实在在、可验证、可重复的,它的威力也自工业革命以来得到了持续的、反复的见证。由于有了科学这座桥梁,幻想——至少在读者心中——变成了现实世界的可靠的外推,由此带来的心理冲击力自然是平行于现实世界的魔法世界没法比的。
正因为上述这些原因,所以科幻文学从诞生开始,就与科学技术的发展和传播有密切联系。梳理科幻史也很容易看出,几乎每一次科幻的兴盛都可以和相关的产业革命相联系(凡尔纳-法国产业革命、黄金时代-二战及战后科技革命、塞博朋克-信息产业革命)。这就是因为产业革命期间新知识、新技术的涌现提供了大量新的摹仿对象与大量陌生的可能性。
当代科幻的挑战与机遇
沿着这一思路,也不难理解今天科幻所面临的“危机”。今天的“危机”与黄金时代末期其实是一样的。那就是很多所谓的科幻作品,其所描写的内容即失去了新奇性,同时又缺乏熟悉感。有些题材,比如时间旅行、外星人,最初是建立在对已知世界的合理外推基础上的,因此它既是新奇的,同时又让读者相信,它们是真的可能在这个熟悉的世界中出现的。而现在,经过了一百多年以后,尽管这些幻想在现实中仍然没有实现,但对于读者而言,它们已经不再新奇了,因为已经被反复书写过数千遍了(如果还没有上万的话);而同时随着这些幻想在现实中实现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它们的现实感染力也在下降。
当然,科幻作家也可以凭空创造完全天马行空的东西,以保证内容的新奇性。但如果新奇到完全丧失了熟悉感,那么效果恐怕也不会乐观。事实上即便是那些成功的奇幻文学,也都不是完全脱离了现实世界的。即便魔法世界的自然律不同,作家们仍会尽力摹仿现实世界中的社会结构、社会关系、人类感情,正因为如此,这些作品才能激起读者的共鸣。
还有一种比较尴尬的情况,那就是某些技术或某些知识,在现实中已经实现了或研究清楚了,但公众仍然不熟悉。随着科学中仍在不断加深的研究领域专业化、理论抽象化和高度数学化进程,这种情况将会越来越频繁。有人指出刘洋的《火星孤儿》后半部分阅读体验不如前半部分好,与此恐怕不无关系。对于受过专门的物理和数学训练的人来说,刘洋对二维世界物理和化学定律的推演很容易触发隐藏在记忆深处的兴奋点,从而将最后一章的揭秘环节变成一场精彩绝伦的狂欢。从这个角度说,在运用物理知识构造情节方面,《火星孤儿》其实要比另一些同样很优秀的作品还要高明很多。但对于更广泛的读者,在不熟悉物理定律与数学维度之间联系的情况下,这些隐藏知识点可能反而会影响阅读的流畅性,反而不如“智子”“水滴”等虽然粗暴但直观易懂的发明令人印象深刻。当然,刘洋在《火星孤儿》中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一定要强调所谓的平易和通俗,而对如此巧妙的将基础理论与故事情节完美结合在一起的匠心视而不见,那绝对是削足适履。但读者的知识背景在未来可能会越来越多地成为制约科幻作品好评度的一个因素,这将是作家们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
当然,对于中国的科幻作家而言,这个时代并不是没有好消息。首先,从数年前开始,越来越多的迹象已经宣告,中国正在进入一个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科技发展高峰期。这将是中国人经历的第一场不是由外部力量推动,而是由中国自身的技术进步与产业升级转型压力催生的产业革命。这是对中国科幻最大的利好。
其次,国民教育水平的提高,尤其是科技教育规模的迅猛增长,以及科学传播事业的显著进步,正在不断扩充高端的科幻产品消费群体。关注科学传播的热点,从中挖掘素材,对科幻作家来说可能是一项事半功倍的策略。
最后,诸多科幻经典设定和桥段的陈旧化在对作者提出挑战的同时,其实也带来了另一种机遇。尽管已不再能够带来新奇感,但如果运用得当,恰恰可以利用读者对它们的熟悉做一些文章。与陌生感/新奇感一样,熟悉感也仍然是激发阅读快感的重要元素,关键在于运用得当。如《火星孤儿》,就是以中国人最熟悉的“高考”这一议题为切入点,作品中的校园生活,包括题海战术、“聪明药”等,也是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文学作品中都被反复谈论过的。在技术方面,太空站、人造重力、人造气候等也都不是多么新颖的科幻创意。但通过别出心裁的组合,这些熟悉的元素却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被展现出来,制造出一个极端化的、带有一点儿魔幻色彩的新奇情境。当然也可以反过来,从一个能够引发精彩的戏剧冲突,但读者们比较陌生的知识点出发,设法把它放到一个能够引发熟悉感的场景中去。比如将二维世界的物理和化学定律用中学生的作业和考试题的形式展现出来。这两条路径在《火星孤儿》中都有所体现,这正是这个故事在亲切中却不失新奇感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