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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5月01日 星期三

    儿童的自发性阅读与大众文化阅读的性质有些相似:盲目的,并沉溺于被大众媒介所营造和操纵的奇思幻想之中。阅读的时间不过是电玩游戏的延长,阅读的过程不过是消费时间的方式,阅读的收获不过是类似于薯条、冰淇淋、炸鸡翅似的快餐快感。这种消费性的阅读与儿童成长阶段迫切需要的精神养分无关。甚至,这种消费性阅读的本质就是要扼杀、钝化、麻痹、消解儿童成长过程中所需要的精神养分,进而只把儿童当作被动的、可操控的娱乐机器上的零部件。

    为什么今天需要重谈儿童阅读生态中的审美教育?

    ——兼评曹文轩文学世界的质地

    徐妍(中国海洋大学教授)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5月01日   08 版)
    《曹文轩的文学世界》,徐妍著,明天出版社2017年12月第一版,42.00元
    曹文轩

        在当代中国,儿童读物从来没有如今天这样数量增长之快。但是,儿童读物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与审美功能分离得越发厉害了。由于整个社会长期以来过于注重文字的书写使用功能,文学世界与古风里的审美气象越来越远。儿童文学的情况好像更加糟糕,娱乐化的消费性写作虽然冲击了以往训导主义一统儿童文学的历史,可一味追求商品化的结果,使得儿童读物心安理得地放弃了自身的审美教育功能,“并且在形形色色的消费品当中,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阿兰·斯威伍德语)。结果,当下儿童图书市场满目繁华的背后危机四伏:文字的内涵日渐稀薄,可以反复阅读的读本不是很多,平面化、复制化、快餐化的儿童读物触目皆是,审美品质的坚守与追求却受到全面的怀疑。

     

        早在五四时期,蔡元培先生就认定了审美教育的准宗教意义。他指出:“我向来主张以美育代宗教,而引者或改美育为美术,误也。……庄严伟大的建筑,优美的雕刻与绘画,奥秘的音乐,雄深或婉挚的文学,无论其属于何教,而异教的或反对一切宗教的人,决不能抹杀其美的价值,是宗教上不朽的一点,止有美。”(文后注)(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1917年《新青年》第三卷,第6号。)这一见地是从人类历史和世界文化的双重视阈做出的判断,同时也是针对中国历史和五四时期审美教育的贫瘠。遗憾的是,五四之后,很少有人从审美教育启程。即便偶有审美自觉的作家作品,也不断地被淹没于现代性主潮的洪钟大吕。大多数人或者再度“改美育为美术”,或者在已有的审美教育的链条上滑落下去。加上特定的文化语境,文学的认识价值、教育价值优胜于文学的审美价值的观点,一向被视为天经地义。于是,审美价值作为文学的一个重要维度,竟然时断时续地被放逐于文学史的叙述进程中。进而,当审美价值在文学的评价体系中或被轻视或被漠视时,以实用主义为旨归的粗糙、粗俗,乃至粗鄙的平庸写作自然大言不惭地放弃了文学的审美教育功能。

     

        文学对审美教育功能的放弃所造成的后果在儿童文学领域尤为严峻。儿童,作为一个心灵不设防、眼光缺少理性判断力的特殊阅读群落,在阅读对象的选取上往往听凭一种自发的趣味。但是,自发性不是自主性。儿童的自发性阅读与大众文化阅读的性质有些相似:盲目的,并沉溺于被大众媒介所营造和操纵的奇思幻想之中。阅读的时间不过是电玩游戏的延长,阅读的过程不过是消费时间的方式,阅读的收获不过是类似于薯条、冰淇淋、炸鸡翅似的快餐快感。这种消费性的阅读与儿童成长阶段迫切需要的精神养分无关。甚至,这种消费性阅读的本质就是要扼杀、钝化、麻痹、消解儿童成长过程中所需要的精神养分,进而只把儿童当作被动的、可操控的娱乐机器上的零部件,而全然不管儿童内心生活的需要。因此,一味尊重儿童阅读的自发性不仅不能走向鲁迅提出的“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的现代儿童观,而且与之往往是背道而驰的。只有自主性阅读才能够将儿童不仅作为当下阅读文本的主人,而且作为未来中国的主人;不仅将儿童看作儿童文学的阅读主体,而且看作文学的阅读主体。因为自主性阅读唤醒的是儿童萌动的主体意识,经由主体意识而逐渐生成一种独立的反思意识,由此对抗成长过程中必得面对的苦难和灾变。这样,在儿童读物铺天盖地展现在儿童视野的当下,往哪里引导儿童?带儿童去哪儿?如何实现儿童阅读的自主性?对这些问题的追问显然比儿童读物的高速率生产更为迫切。换言之,面对儿童阅读的生态危机,作者是否自觉地通过文学的审美教育功能来培养儿童读者的自主性,既关涉到儿童文学的发展,也关涉到民族未来的精神走向。

     

        具有审美教育功能的儿童读物并非将取悦儿童作为创作目的,而是要将满足儿童的深层心灵需要作为终极目标。儿童在成长过程中,一方面难以理性认知到,他以外的世界和自身的世界有什么不同;另一方面,又很容易与自身之外的世界相妥协,将阅读与当下大众文化产品与媒介——电视、网络、游戏、卡通混为一谈。这使得许多少年儿童不再喜欢传统的文字、经典的书籍,不再感兴趣于有难度的文学作品。大众文化市场上的流行文化和娱乐文化,正纵容儿童读者的消费心理,消解并框范儿童的直觉思维,使他们由训导时代的“缩小的成人”演变成专门接收各种信息的快乐的“单面人”。

     

        在这样的文化环境、阅读生态背景下,谈论曹文轩文学世界的质地,别有意义。或者说,从儿童对于曹文轩作品的需要,可以反观其审美教育的双重功能:除了表达作家个人化的审美趣味之外,它也是作家以文学的审美功能和读者(包括儿童读者)一道抵抗被商业化时代整编的一种方式。其实,这种对审美教育功能的自觉承担并不是从当下开始。早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沈从文的《边城》和《长河》等已经以“湘西”的审美气象来反拨现代性进程中的诸多负面问题。曹文轩的作品《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红瓦》《根鸟》《细米》《青铜葵花》《大王书》等大多问世于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文化语境,既置身于这个时代的文化氛围之中,又承担了这个时代的“否定的功能”。不过,无论是对这个时代的认知、体察,还是承担和批判,它们始终是以文学的审美性为前提和基点的。它们是久在芦荡里的一汪清水,又汇合了江河的浩瀚,在一个方向众多的路途上,坚韧地流向精神的高地;它们带着江南土地的记忆和芦荡深处的鸟鸣、鸽影、彩虹般的梦,既远离世人,又以温暖的声音传递着天地间的明暗;它们融现代性思想和古典美感为一体,穿行在唯美之路与哲思之路之间,既以力之美展开现代性批判,又以情之美托举读者(特别是儿童读者)至精神的故里。概言之,曹文轩的作品是以审美世界的营造为读者(尤其是为儿童读者)复现了现代人所渴望并缺失的精神因子——纯真、自然、勇气、道义、大爱、信念、理想、梦想,等等。

     

        而且,曹文轩文学世界的质地最终落实在审美的文字本身。在当代作家盛行依靠叙述技巧藏匿描写的底气不足时,曹文轩偏偏迷醉于最见文字功力的描写。他可谓当代少有的几位深具描写功力的作家之一。现代主义小说中日渐消失的风景和被抽象化的场景由此得以某种程度的挽救。为了描写,曹文轩汲取了诸多经典作家的文字绝技:鲁迅文字的精致、废名文字的朴拙、沈从文文字的朴讷、萧红文字的恣肆、汪曾祺文字的散淡、契诃夫文字的洗练、浦宁文字的优美、屠格涅夫文字的洁净、托尔斯泰文字的大气磅礴、紫式部文字的纤细委婉、清少纳言的感伤、川端康成文字的凄美,等等。这些各具风格的文字,经过曹文轩个人化的转换,最终生成了曹文轩文学世界中高贵气与古典美相杂糅的文字经脉。

     

        需要指出的是,在当下儿童读物激增的时代,只有具有经脉的文字才是可靠的。有经脉的文字无疑是文学审美价值的实现。其实,验证文字的审美价值的方法有许多,其中,一个有效的方法就是检测它们是否经受得起朗读。读者在朗读时,需要逐字、逐句、逐段、逐章地检测,甚至,连一个标点都不放过。朗读时,文字不仅是视觉的艺术,还是听觉的艺术。在儿童读者朗读过程中,汉文字、语词、语感、画面、音韵、节奏、声音、风景、场景、人物、心理无不“排空”地进入心无挂碍的心灵。带有经脉的文字会绵延地为儿童读者的生长注入恒在的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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