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想起来，来到目前任教的这所学府，有一个小小的“福利”似乎是每年可以选择到无锡太湖边上的一家疗养院参加学校安排的年度体检。与以往那种一大早空腹去排队，然后走马灯地完成例行“公事”之体验不同，因为事先安排在疗养院住上一晚，于是整个节奏就松弛了下来，舒适得多，也“人性化”得多了。上月初，照例从中北校区出发来到此地，这一天院里貌似“门可罗雀”，到下午两点多，人就已经空了下来。距离预定的团体晚餐还有两个多小时，该去哪里转转呢？记得去年来此时，除了可以眺望鼋头渚的“好望角”，我还“忙里偷闲”去到江南大学附近的那个片区逛了逛，还转了一家位于大型卖场中的装饰得美轮美奂也颇有书卷气息但却是无书可买的书局，那么这次就该“改弦更张”，往城里去找找旧书了。于是就让一位精通网事的朋友帮我在网上查了查，说是在南禅寺就有一家书城，据说那里是会有些旧书可觅的。

    用才学会不久的“滴滴”约了一辆出租，就从疗养院的大门口出发，奔南禅寺而去。无锡的城区，想起来我只在1993年研究生毕业前夕来过一趟，印象早已经淡漠了，只记得惠山和惠泉是去过的。出租先是沿着太湖走了一阵，然后应该是从类似二环这样的线路，二十来分钟就到了南禅寺门前。这是一座颇有历史的老寺院，可惜那应该是最有看头的佛塔却在整修，而我也并无心流连丛林，而是匆匆进到大殿看了看就急欲淘旧书去也。

    但是刚刚攻略好的书城铺面上并未见到什么旧书，只有一家也号称“三联”的批发店家中有些品类不整的二手书，翻到一本介绍“上博”珍藏的精装册子，虽然品相陈旧，但书的内容却是靠谱——就如同古代文学从业者之于现代文学从业者，整天与旧物交道的人笔下也往往更有“古意”些。问店主这里可还有别的旧书铺，答曰没有了，就她一家。待我付完款，却又告诉我，一直往里走还有些书铺，那里是有旧书可淘的。

    如同在别处自供过的，说起来有些不登大雅之堂，我所谓“旧书”，基本限于1984年底我所亲身经历的全国范围内图书第一次涨价前的文史哲出版物。而眼前的这个旧书市场，就我有限的淘书经历而言，已经要算是十分难得的所在了。这儿有点儿像是那种旧货古玩市场，三长排整齐的小木屋，纵向行道左侧以邮票、钱币和像章等小收藏为主，右侧却是有十多家旧书铺以“三”字状排开。终于到了向往的所在，我没有来得及先通观一番，就选了一家书品不错的扎进去开始我那惯常的地毯式搜寻了。店铺中并没有想象或预期中的“大货”，零零碎碎的斩获倒是不少的。例如曹未风的若干早期的莎剧译本，《马克白斯》和《凡隆纳的二绅士》，以及有些古诗词选本，以一册《清人绝句五十家掇英》似较“稀见”。但是流连书丛，待我从这家铺子中结完账出来，剩下的时间却已经不多，盖因我刚开逛时问过书市到五点就要打烊歇业了。于是急匆匆地提着刚“扫”来的那堆书，还不甘心地想看看其他铺子里还有什么货可淘。但这时候大部分店铺都已经闭户，就只剩下最北侧的两家还开着，其中一家看上去书品较好，主人却走开了，隔壁那家还没有下班的女主人热情地招呼我，但我进去瞅了一眼，伊的铺子里实在没有什么家底，不忍拂了人家的好意，就选了一册可给小女看的冯春译《普希金童话诗》，忙又回到旁边那家铺子，这时店主已经回来了，一看就是个有点儿书卷气的中年男，还对我介绍自己是学文学出身，这不，一上来就向我推荐了杨周翰译《蓝登传》，“上译”1980年版，果然书品不凡！与刚才那家我几乎在那里“竭泽而渔”的铺子相比，这家似乎书品要更好些，我在那里所得的“初版书”还有聂绀弩的《中国古典小说论集》，戴不凡的《小说见闻录》，刘开扬的《唐诗论文集》，甚至还有吴奔星的《中国现代诗人论》！

    带着未能尽兴的遗憾，当晚在住处检阅战利品时，我就悻悻然地只“晒”了一套书《东林书院志》，并在“状态”中“题字”道：“何谓得其所哉！”太湖之滨，夜阑岑寂，晒完了书，就想起可与在德国陪我逛书店、曾和无锡有某种特殊“因缘”的李哲罕君聊会儿天，听完我的描述，他告诉我对那家书城似乎也有些印象。而当我说颇想找个时日专程再来一趟时，哲罕君却笑谓：专程就没有必要了吧！老师可以等明年来体检时再去逛啊！

    转眼就又到了月底，上周二晚上是我本学期最后一堂博士生课，周三下午则是本系的博士生答辩，而周五则要在“思勉”开一天会，只有中间的周四是空的。忽然想到何不就趁这天再到无锡去逛逛旧书市呢！查看了一下交通情况，早上七点不到有一辆大巴从汽车南站发往无锡，从常规到达时间来看，这一趟应该是最合适我出行的。但是天气预报显示周四继周二和周三之后继续是雾霾天，而且有大雾，我有点儿开始担心早上能否成行。饶是如此，我还是把闹钟定在了六点不到，想着起床后直接打车到南站正好能赶上那趟车。清晨的浓雾中准时到了车站，果然发现有不少趟线路因为大雾已经停运了，幸运的是到无锡这趟车依然正常，只是到上了车，师傅告知今天高速封道，只能走国道。话音刚落，只听到前排一位上海口音的老者慢悠悠道：难得走一次慢速，也挺好！

    这天路况果然不好，光出城就用了一个小时，而且这趟车还要在嘉定上客，我又一时兴起，觉得不妨回程时在嘉定逛逛，但是去哪儿网上却怎么也找不到嘉定这个汽车站名！而一路堵车，大巴走走停停，到了昆山附近就已经十点多了。这时一直帮我网上买书的钢祥小友忽然发来微信，问我《余英时回忆录》还有没有买，他订了两册，已到上海海关，如果能够如期到达，他想送给我一册！于是急忙回说，我已委托即将来沪讲学的一位台湾友人代购，如果没有买到，我愿意接受馈赠！刚回完信，又想起自己头天晚上在涵芬楼闲逛时见到一册王鼎钧老先生的访谈录《东鸣西应集》，就拍了图片给钢祥，问他这个收了没有。不想钢祥小友却回给我一张图，是他书架上琳琅满目的鼎公著述，凡是台版和简体字版，都几乎已经收集全了。看着那张图，我忽然有感，于是就下载了那张图，并在大巴上发了一条状态，照例“题字”曰：某书友的鼎公专柜……“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大巴以超出平时一倍的时间，终于到达了无锡汽车站。而我的二次书城行，不枉长途奔袭，也还是有些收获的，这次主要是从头至尾排查了前次未到的应该是这个旧书市中规模最大的一家书铺。清代佚名的《杜诗言志》，是我此前从未听闻的；朱自清古典文学专集之二《古诗歌笺释三种》，我也并不熟悉；闻一多的《神话与诗》，虽然我已有了全集本，但这个全集选刊本并不常见；刘开扬的《唐诗通论》，与上次的《唐诗论文集》正好“配套”；詹瑛的《李白诗文系年》，让我想起十月去柏林飞机上翻阅的安旗那小册《李白年谱》；《桂海虞衡志校补》，这部“志”，我还是通过董桥的介绍才得知其名的；《稼轩长短句》，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我忘了自己有没有这个本子，也是经过一位同事提醒，才知道这个本子乃是陈允吉先生点校；上海书店据神州国光社旧版影印的《三朝野记》，看着这个本子，我想起的却是早年在沪上所得的《东林始末》；最“神”的是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的《艾略特诗学文集》和《艾略特传》，我依稀记得九零年代初曾在当时还在人民广场的上海图书馆中的一家书店中见到，那种颇想收之于囊中却因囊中羞涩而只好作罢的心情似乎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与上次的“偶遇”相比，这次的时间要更为充裕了些，我还遇上了前次向我荐书的那位中年男，他一下认出了我，并马上告诉我他手里刚有一些书，可惜今天没有拿来，还说下次会带过来，可我却不知道自己的下次会是哪次了！除了这家店，我还转了另外一家前次没有遇上的铺子，大学时节其中每篇都念过的李泽厚《美学论集》，一版一刷，只要十元；屠格涅夫的《烟》和《贵族之家》，是早年的竖排插图本，让人颇难释手；莫洛亚的《拜伦传》，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是艾略特译者裘小龙牵头的译本，我想起启真馆有个莫洛亚传记系列，记不得这一种是否采用的裘译。

    呵呵，说到启真馆，我就想起中午刚到前面那家收获最丰的书铺开始觅书时，忽然手机上收到王志毅兄的微信，问我是否在舟山，我回说在无锡找小旧书；志毅又问是开会吗？我回刚好今天有空，专程；志毅回说江苏还是比浙江好；我回：对的，江苏有文化！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我就准时坐上了从南京到广州的绿皮火车，预谋到上海南站附近的桂林路上去找在挪威陪我逛书店的贺君喝上两杯。列车缓慢地运行在我年轻时一个一个数过站的经典的京杭线上，在已经降临的夜色中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我忽然取出刚离开旧书市前在上次去过的那家铺子中发现的平明版李健吾译巴尔扎克的《司汤达研究》，拍下封面发了一个状态，并再次“题字”，“青春已逝，剩下的是无尽的劳作”，猜猜这是哪位大神转述的哪位大神的话？

    晚上七点半的样子，我终于在桂林路上一家餐厅门口与在那里等我的贺君见面了，见我大包小包的样子，贺君也许是想起了去年八月在挪威书镇的那一幕，嘴上嘟嚷道：“这个事儿吧，光有热情不行，光有激情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