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人和手艺具有悠久的历史,在发展过程中形成生活和艺术的两个传统,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升华。
手艺人将手艺与生活紧密联系,从中总结经验。从古希腊延伸到欧美各国的文化,也体现了手艺人和手艺的不断发展。在古希腊,阿里斯托芬安排笔下的底层人物通过手艺化解生活的困顿,喜剧在他这里其实是乐观主义精神的代名词。至于是何种底层人物,掌握何种手艺,阿里斯托芬语焉不详,因为那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手艺人掌握手艺,活着。
作家希望世人明白一个朴素的道理:手艺人只有掌握手艺,方可谋求希望和财富,避免绝望和贫穷。雨果把手艺比作面包,塞万提斯把手艺视为生活,这是从基本的生存需要而言。从提高生活质量来说,手艺是财富的象征,其往往以箴言的形式出现,含有醒世和警世的功能。莫里哀写道:“金子值钱,手艺更值得人夸。”(莫里哀《斯嘎纳耐勒》,李健吾译)叔本华说过:“手艺便是金玉。”(叔本华《财产,或“人有什么?”》,秦典华译)显然,没有任何东西能比手艺人依靠手艺创造的财富更有效,因为手艺具有传承性,财富具有永恒性。手艺人凭借手艺保住了资本和财富,等于保住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这条法则在历史长河中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逐渐地,手艺人和手艺的内容越来越清晰和细化,成为西方文化中最浓墨重彩又独具一格的部分。希罗多德提到雅典的人们制作木乃伊手艺的种类繁多,孟德斯鸠写到巴黎的人们将整容手艺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普希金看到彼得堡的人们打造燕尾服纹章的手艺完美精致,都是极具特色的地方文化。从而,城市和城市、国家和国家以手艺人和手艺进行区别,带动了多元性文化的诞生。
许多作家直接为手艺人的身份正名,以获得社会的认可。亚里士多德笔下的木工,奥维德笔下的纺织工,歌德笔下的油漆匠,里尔克笔下的钟表匠和管风琴匠,皆是西方“传记”文学宗旨的体现,从中可见作家对手艺人和手艺的重视和褒奖,寄寓了高度的人文主义关怀。作家的做法,实则也是在为自己正名,他们视自己亦为手艺人,声明通过手艺养活自己。卢梭明确表示过,自己从小就想靠手艺生活。果戈理致信彼得·科夏罗夫斯基,提到自己精通多种手艺,过日子没有任何问题:“我会某些手艺。我是个很好的裁缝,我会用阿尔夫列斯绘画很好地装饰墙壁,我会烹调,厨师手艺中有许多东西我都精通。”(果戈理《致彼得·科夏罗夫斯基》,李毓榛译)
经由生活的启迪,手艺人和手艺升华到了另一层面,即艺术。艺术之所以有很高的价值,恰恰是因为它是升华的手艺,而不再仅仅是糊口的东西。歌德通过威廉·迈斯特之口表达了这种思想:“手艺一直升华到艺术。”(歌德《威廉·迈斯特的求学年代》,张荣昌译)手艺在不断运动和提炼中使艺术得到升华。里尔克致信奥地利诗人里夏德·肖卡尔,强调做一个手艺人的重要性:“做一个手艺人,此事如何重大,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此事我在罗丹那里学到过。”(里尔克《里夏德·肖卡尔〈诗选〉》,钱春绮译)里尔克提到了两点:一是做手艺人迫在眉睫,二是向罗丹学习做手艺。作为雕塑大师,罗丹使那些粗重的物体屈服在他的手艺里,最终成为杰出的艺术。
海德格尔将手艺命名为“技术手法”,并进行了积极肯定,认为当代社会抛弃“技术手法”,等于抛弃手艺,无异于舍本逐末,根本不可能彻底认识并钦羡研究对象。其实早在古希腊时期,苏格拉底就明白了手艺人和手艺的重要性,谦卑而虚心地向手艺人求教和学习:“最后,我又去访问熟练的手艺人。我很清楚,我对技术一窍不通,因而我相信我能从他们身上得到给人以深刻印象的知识。对他们的访问的确没使我失望,他们懂得我所不懂的事,在这方面他们比我聪明。”(苏格拉底《申辩》,余灵灵译)手艺人和手艺犹如灵丹妙药,问题是其不断遭到抛弃和冷落。因此,手艺人和手艺容易成为被阐述的理论的对象,却很难成为被操持和卫护的对象。
令人欣慰的是,茨维塔耶娃勇敢地捍卫了手艺人和手艺的尊严,她坚贞不渝地为自己代言:“我知道,维纳斯是双手的事业,/我是手艺人,——我懂得手艺。”(茨维塔耶娃《去为自己寻找一名可靠的女友》,汪剑钊译)茨维塔耶娃先引出古罗马女神维纳斯——一个断臂者却最能代表需要双手的手艺人和手艺;接着,茨维塔耶娃以比兴手法引出自己是手艺人和懂得手艺,令人震惊和钦羡。茨维塔耶娃始终相信一条真理——手艺成就诗歌艺术,她为了捍卫这个真理,专为世界文坛奉献了一部有的放矢、情真意切的《手艺集》,而且把它赠予里尔克和帕斯捷尔纳克等人,其实送去的是手艺人和手艺的执念和精神。茨维塔耶娃致信薇·雅·埃夫伦,谈到出版一本诗集,态度相当明确:“我想从两本——《手艺集》和《离开俄罗斯以后》中选编一本。后一本不日我即可得到,但是《手艺集》谁也没有。《手艺集》,柏林,赫利孔山出版社,1922年。”(茨维塔耶娃《致薇·雅·埃夫伦》,苏杭译)茨维塔耶娃希冀出版《手艺集》的愿望强烈至极,否则也不会奉上如此明确的版本信息,按图索骥的意图一目了然。“但是《手艺集》谁也没有”,不仅是诗集的落空,而且是手艺人和手艺的丧失。茨维塔耶娃对手艺人和手艺的失格和担忧,声散江天满,蛩吟不忍休!
中国诗人忠贞而执着地唱和着茨维塔耶娃的韵律,继承着茨维塔耶娃的精神,让手艺人和手艺在这一片神奇的土地瑰丽绽放。1973年,多多写下诗歌《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开篇诗句“我写青春沦落的诗/(写不贞的诗)”,无疑是致敬茨维塔耶娃写下的诗句“我写青春和死亡的诗,/——没有人读的诗!”(茨维塔耶娃《我的诗……》,张孟恢译)多多、张枣、臧棣、于坚、西川、骆一禾、王家新、陈东东、唐晓渡、王小妮、翟永明等当代诗人,纷纷投到茨维塔耶娃的手艺人和手艺麾下,他们看重手艺的地位,深知没有手艺就没有灵感,没有诗歌。张枣在组诗《跟茨维塔耶娃对话(十四行组诗)》中反复写下“手艺”:“诗,干着活儿,如手艺。”“手艺是触摸,无论你隔着多远。”张枣既确定了诗歌的手艺本质,又确定了手艺的源头在茨维塔耶娃那里。诗人像手艺人一样劳作,把原始的东西打磨成完美的艺术。故而,哪怕最古老的国家都为手艺人和手艺提供了安憩之所,它们变得天衣无缝,在艺术的伊甸园结出丰硕的果实了。
手艺人和手艺推动了整个社会从物质文明向精神文明的过渡和升华,标志着人类历史发展的质的飞跃。这样,手艺人借助手艺满足自己的生活需求之外,尚存升华到艺术境界的另一线索。席勒由此发出了洪钟般的赞美:“良匠的手艺理应称颂。”(席勒《大钟之歌》,魏家国译)手艺人和手艺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