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戏园的分布
今天,坐在北京的戏院里看戏,容量大小,设备新旧,虽各不同,总的感觉,还是明爽宽敞的。很难想象,一百多年以前的戏园,光线既不充足,秩序也很杂乱,观众的听觉视觉都得不到舒适的享受。与今天的戏院相比,变迁之迹,有非文字所能形容者,姑就资料载述和耳目见闻概括谈之,庶可见管窥之豹。
北京最早的戏园,原名茶园,顾名思义,品茶为主,看戏只是茶余之兴。随着戏曲的蓬勃发展,文娱生活的需要,戏曲成为人民大众的精神食粮之一,茶园的“茶”,逐渐成为看戏的附庸。名称也很自然地改为戏园。从戏园衍变为戏楼、舞台、戏院、剧院、剧场,体现了各个时代的社会经济和社会文化的发展趋势。
现在保存最古的戏园,当数前门外路东肉市内的广和剧场。它的前身是清代康熙年间的月明楼,乾隆年间,改为查楼,又名查园(园主查姓,以姓称园),历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到了光绪年间,才改名为广和茶园,简称为广和楼,现在叫广和剧场。与广和楼对峙而建筑晚于广和楼的是大栅栏西口路北的广德楼,两楼均以科班长期演出而驰名:广和楼是富连成科班,广德楼是斌庆社科班。两楼之外,一般都叫戏园。兴建最早的是前门外鲜鱼口小桥的天乐茶园,后改名为华乐园,又改名为华乐戏院,现在名为大众剧场。毗邻于华乐园的是鲜鱼口内抄手胡同的裕兴园,营业能力,弱于华乐,改营他业。
大栅栏内,不只有广德楼一家戏园,西口路北还有个庆和园,东口路北还有个庆乐园(现已改为北京杂技团的演出场所),斜对面路南还有个三庆园(现已改为某商店的仓库),西口路北的门框胡同内还有个同乐园(最早叫同乐轩)现仍保存,改为影院。综计起来,仅大栅栏内,就有广德、三庆、庆和、庆乐、同乐五个戏园。从大栅栏东口往南的粮食店街,路西有个中和园。出粮食店街南口,到西珠市口大街,南北相对,还有四个戏园。路北的文明茶园,修建最早。邻近的第一舞台,修建于民国二年,是当时北京最大的戏园,楼上有楼,可容三千人。文明茶园后改为华北戏院。第一舞台却与祝融有缘,开演之日,火神降临,最后仍未脱焚毁之厄。路南相对的,第一个是开明戏院,第二个是新明戏院,现在“开明”犹存,改演电影;“新明”“华北”,已营他业。从珠市口再往南,就是天桥市场,最早也有歌舞台、燕舞台等几个戏园,但是建筑简陋,铁板为顶,席圈为墙,一般称之为“戏棚子”。后来逐渐修建了小桃园、小小戏园、小吉祥戏园、天乐戏园、丹桂戏园、万胜轩戏园,仍然是初具规模,难与珠市口北的各戏园相提并论。所以当时的演员身价,即以道南、道北为界。道南指珠市口以南的天桥戏园,道北指珠市口以北的各大戏院。演员沦落到道南演戏,不是人老珠黄之流,就是运败时衰之辈。而天桥戏园出身的演员,一旦能在道北的戏院演戏,就仿佛鱼跳龙门一般,立刻声价十倍。现在天桥戏园之仅存者,只有万胜轩一家。经过重新修建,还常有剧团演出。
以上所谈,不包括新世界、城南游艺园、劝业场、新罗天里的剧场,先后已有十余家,都属于前门外的南城戏园。
北京的东城、西城、北城也有戏园。东城最早修建的是崇文门外东茶食胡同的广兴园,朝阳门外的芳草园、隆和园与菱角坑。“芳草”“隆和”经常演戏,菱角坑是个“四面荷花三面柳”的消夏胜地,只在夏暑季节,演出杂耍或戏曲。自东安市场(今天东风市场的前身)开辟后,城里才出现戏园,最初也是铁盖席围,类似天桥的戏棚,后因屡毁于火,才正式地建筑了场东的吉祥戏园和场西的丹桂茶园。后来“丹桂”亦毁于火,“吉祥”巍存至今,改为吉祥戏院,仍然是具有号召力的演戏场所。以东庙庙会著称的隆福寺街,曾由古玩商孙喜华集资修建了景泰茶园,易主后改为来福戏院。与来福戏院隔街相对的是东四商场内的荣华戏院,后改名为东四戏院。另外,东华门大街的真光电影院,梅兰芳的承华社一度在此演出,后因院主朴荫侯以电影院不得演戏的契约为凭,胜诉停演。东单大街的平安电影院,在沦陷初期,曾由中华戏校演出多场。这两处虽非戏院,却也留下了粉墨弦管的痕迹。一九三二年,灯市口路北修建了一座瀛寰戏院,建筑设备,均较新颖,终因地稍偏僻,未能长期营业。
西城戏园,最早当数西单牌楼南大街的春仙茶园,次为西四牌楼西安市场内的西安茶园,新街口南大街路西口袋胡同内的和声茶园。自西单商场开辟后,西单一带已成为西城的商业中心,前后修建了三座剧院,一个是旧刑部街内的哈尔飞戏院(前身是奉天会馆),一个是西长安街把角的长安戏院,一个是六部口北口外的新新大戏院。这三个戏院,随着时代的前进,都以崭新的面目出现,营业鼎盛。沦陷后期,哈尔飞戏院由杨朝华接办,改为大光明剧院;新新大戏院改演电影;只有长安戏院仍以原名演戏。现在“大光明”已改为西单剧场,专演曲艺,间演戏曲。新新大戏院已改名为首都影院。唯长安戏院一直保存原名,成为西城区具有号召力的一座戏院。
北城的戏园,寥寥无几,最早的是咸丰年间修建的天和茶园,在地安门外鼓楼南路西小胡同内,次为鼓楼东的天汇茶园。两园均设备陈旧,座位亦少,逐渐丧失了号召力;“天和”改营他业,“天汇”改为天汇大院,分割为几个评书茶馆。另外,德胜门外关厢路西,还有个德胜园,也因营业不振而改营他业。北城戏园既然销声匿迹,票房应时而起,麻花胡同继家、兴化寺街金家,各以庭园余地搭天棚戏台,约请名票与演员,联合演出,每月以“一四七”或“三六九”为例演之期,虽无戏园之名,号召力却在戏园之上。还有个“走排”票房,每月“二五八”为例演之期,亦邀名票及搭班不多的演员,只穿简单的服装而不化装,唱念做打,则与正式演戏一样,地点是德胜门内大街路北的果子观。每次走排,文武昆乱,剧目多彩。顾曲者只花五个铜板的茶钱,即可饱看一日,演必满堂,与戏园等。
综上所述,可以明显看出,南城戏园之多,甲于他处。这是因为前门外的街市,很早就是北京的商业中心,经济建设,辐辏聚集;随着经济的发展,戏园自然相应地纷纷建筑。所以早年北京人看戏,都要出“前三门”(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而“前三门”中,“正阳”为故宫门户,不许穿行,只能绕道“崇文”“宣武”。加以那时的交通工具,贫乏得可怜;戏园又只演昼场,正午开锣。若想看戏,必须在上午十二点以前,赶赴戏园。一般观众,步行数里,不以为苦;富裕之家,雇乘骡车(又名轿车)。有时,午餐不及,还要在戏园附近的大小饭馆,丰瘠不等地吃上一顿午饭。因而戏园左右,大小饭馆,崛起林立。大的饭馆或饭庄还能代客预订戏园座位。如此连锁反应,更把前门外的繁华景象,推向了高峰。
时代在前进,生活在变化,岁易时迁,内城观众感觉到为了看戏而远涉“前三门”外,乐不敌苦。为了填补这个需要的空虚,有识之士,大兴土木,扩展了戏园的范畴,从“前三门”外延伸到东、西、北三城,期与南城的戏园,平分梨园春色。
(二)戏园内部的结构
封建时代的戏园,座位设备,决定于观众的层次,有楼上官座、楼下官座、大池子、小池子、大墙高凳之分。当时的观众群,约分四种:一为劳动群众,限于生活水平的低下,仅能以极廉的票价,在大池子里买个座位,人挤人地享受一下文娱活动;一为小康之家,逢年过节,阖家看戏,调剂生活,但又仅限于男性,妇女是不能进戏园的;一为士大夫阶级,标风雅于顾曲周郎,闭目听戏,自诩知音;一为显宦权贵、豪门子弟,以看戏为声色犬马,消闲遣兴的一种精神刺激,对演员极不尊重,他们在戏园里品头论足,斟红酌绿,恣意谈笑,旁若无人,一掷千金,毫无吝啬,占据楼上官座,不容他人问鼎。所以封建时代的戏园,根本谈不上娱乐秩序,更谈不上精神文明。谓予不信,可以在清人小说《儿女英雄传》中,找到实况描写。
小说《儿女英雄传》,作者文康文铁仙,是清代道光年间的旗籍文人,成书于道光中叶。书中第三十二回,借小说人物邓九公之口,描述了当时的戏园情况,最后谈到的两个戴“困秋”的戏子——虞太白可能是程长庚,鹿亚元可能是张二奎,唱《摔琴》的可能是余三胜,这就是今犹盛传的京剧老生行的“前三鼎甲”。当时戏园的风气,诚如小说中所描写的,“也有咂嘴儿的,也有点头儿的,还有从丹田里运着气往外叫好儿的”,这只是少数的顾曲者,专为品评声腔而来。所以当年把看戏称为“听戏”,至今北京人犹保留着这个传统的语言。这一类观众,并不扰乱视听。小说中描写的另一类观众却是在扰乱着剧场:“带了一大群小旦,拼了两张桌子,摆成了这么大的一个大兔儿爷摊子”,以及“一共四个人,嘻嘻哈哈,玩笑成一团儿……一坐下,就讲究的是叫小旦,乱吵吵了一阵”。这种龌龊下流的风气,在同治三年镌刻的《都门纪略》中,也曾以诗记述:“茶园楼上列纷纷,官款游束气焰薰。坐褥横铺盘腿坐,手摇团扇假斯文。”“公子翩翩甚斯文,也向楼头惯解醺,左右玉人肩并倚,不知谁是小郎君。”“坐时双脚一齐盘,红纸开来窄戏单,左右并肩人似玉,满园不向戏台看。”两相补充,可以想象从道光到同治时的戏园情况:戏园中最好的座位——官座楼,都被若辈占据。一般小康之家或文人墨客,只可预订楼下正面的“八仙桌官座”或靠近戏台两旁的“小池子”“官座”。劳动大众仅能临时挤在竖向戏台的长条桌子两旁的长条板凳上,斜侧着身子看戏了。这就是座位最多的“池子”。“池子”两旁,也横排着长条板凳,照样挤坐,名曰“两廊”。“两廊”的墙壁前面,又高搭起长条板凳,观众坐在上面,两脚悬空,名曰“靠大墙”,戏价最低,只能凭听觉而听,不能凭视觉而看。这样的座位设备,是以戏台为中心,戏台凸出于戏园之内,三面都能设置座位,形成了“池子”“小池子”“两廊”“靠大墙”以及“楼上官座”和“楼下官座”的结构层次。
在演戏中间,楼上的官座楼和楼下的官座、池子、小池子里,不只穿行着沏茶续水的茶佣,还夹杂着托着筐箩、托着盘碟,叫卖瓜子、花生和各种点心的小贩,抛接递送“手巾把儿”的“净容伙计”,你来我往,川流不息。最新奇的是装烟小贩,他们隔着人群,把长五六尺的水烟袋嘴儿,送到呼唤过瘾的顾客嘴里,就地装烟,隔座接钱。
戏园的座位,除官座楼和八仙桌的官座以外,都没有固定的数目。观众看戏,可以预订楼上下的官座,其他长板凳的散座,既无戏票,也不预订。入场看戏,由“卖座儿”的伙计收了戏价,领入散座,几条板凳,挤满了人,后来的观众,仍然强塞在先来的观众群中。假若顾客不付戏价而妄想看戏,属于“听蹭戏的”,即由“槛子上”的——保卫戏园门口的彪形大汉——出来干涉,先用刻薄的语言,恣意讽刺,讽刺无效,甚至动武,推推搡搡,武力逐客。偶遇市面上的地痞流氓,结为一伙,强听“蹭戏”,“槛子上”的人既不敢撩拨这些地头蛇,还要称兄道弟地“请君入席”,名曰“客票”。
“客票”的票,只是个代名词,实际上并没有戏票。就是预订的官座,也无票可凭。预订座位,都是由饭馆或饭庄的“茶头”包办一切。因为凡是听官座的顾客,都要先在饭馆或饭庄里吃一顿丰富的午餐。餐间,饭馆的“茶头”,不待顾客招呼,即来请示在何园看戏,订座几桌,详询之后,趋园代订,戏价也由饭馆代付,一并算在酒席账中。戏园的“卖座儿”的伙计,便在预订的桌面上,贴上某宅订座的红纸条儿。开戏后,再由预订座位的“茶头”,送来泡着高档茶叶的锡壶好茶和细瓷茶盏,不由戏园中“卖座儿的”送茶。茶资的利益,即归“茶头”所得。这种风气,直延至辛亥革命以后,才逐渐地改变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