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2月27日 星期三

    杨坚华,祖籍上海,1968年出生于湖南。1991年第一次作为经贸代表远赴欧洲,之后常年往返中欧两地。2007年定居德国。

    莱茵河边的回忆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2月27日   12 版)
    杨坚华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正在逐渐向世界开启改革开放的大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一股朝气蓬勃的气息。作为我国最早的经贸专业毕业生,我们也个个摩拳擦掌,办公室的墙上贴着“努力奋斗,为祖国建设争创外汇”的标语,楼道里到处传来老式英文打字机咔嗒咔嗒的键盘敲击声,走廊里急匆匆的脚步声夹着同事们彼此打招呼的声音……

     

        我被分派到欧洲部,德国、法国、荷兰、意大利等地自然就成了出差的主要目的地。也有同学被分配到非洲部、美加部或东南亚部。在一遍又一遍背诵外贸战线“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之后,我们跨出了国门,用当时流行的语言来说,我们背负重任,奔赴不带硝烟的战场。

     

        那时出国都是组团形式,一个团队四五十人,包括各行各业的经贸人员。尽管在当时人们的眼里,我们俨然是时代的宠儿,但严格的外事纪律让我们身在国外时,就像不带枪支的作战军人,个个都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时刻保持着绝不能被资本主义思想腐蚀的警惕之心。为了节省外汇,我们就像打游击战似的,三五成群分布在欧洲便宜的家庭旅馆中,早餐时叮嘱房东多煮一些鸡蛋,然后每人兜里面揣上两个当午餐;晚餐是大家最开心的时候,旅游大巴通常会把大家拉到一家中餐馆,然后每个人拿出出国前塞在行李箱中的辣椒酱、腌菜,浇在中餐馆的菜肴上饱饱地吃一顿。

     

        遇到好天气,晩餐后大家就能争取到一些自由散步的时间。所谓自由,也是严格规定必须按组行动,个人单独外出那是绝对禁止的。

     

        有回在德国,我们几个走着走着,竟来到了莱茵河边的一片住宅区。一栋栋整齐排列的建筑,在落日的余晖映衬下显得格外宁静和漂亮。有人提议拍照,当大家正在摆姿势时,一个金发男孩从一栋别墅的前院跑出来,见到我们,不由得发出惊讶的叫唤声,一位中年女子循声找来。该女子有和男孩一样的金发以及湛蓝的眼睛,面孔精致,一照面我们彼此都愣住了。那时候的我们,在外都身着国家统一配置的出国服装,男士一律深色的西装配领带,女士则是深色的西装外套搭配西裙。而这位德国女子身着休闲的家居装,随意而不失优雅。她笑着问我们:“你们从哪里来?”我们面面相觑,一方面遵照当时规定,我们不得与外贸客商之外的外国人交谈;另一方面,我们又被要求在外时,言谈举止要有礼有节。短暂的沉默之后,我答道:“中国,我们来自中国。”然后一行人匆匆离去。走了段路,我忍不住又回头遥望,但见那女子蹲着,面朝着我们,正在向小男孩解释着。“她在说什么呢?”我问自己。

     

        十年后,作为一家欧洲企业的中国总经理,我邂逅了后来成为我先生的德国青年托马斯。当我和同事被邀请去他家喝咖啡时,我震惊得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托马斯的家就坐落在莱茵河边,当年那个微笑着和我打招呼的女士就是他的邻居之一施密茨夫人,以至于后来我的朋友们与我打趣说:“你大概早就知道那将是你未来的家,所以才去拍照的吧?”

     

        命运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她常常会在某个时刻给我们以某种暗示,尽管当事人往往浑然不觉,但若我们沿着命运的轨迹前行,终有一天会发现原来很多事情,冥冥中早有安排,这大概就是我们常念叨的缘分自有天注定。

     

        90年代中期,中国经济开始快速发展,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因为工作、学习、访问而走出国门。我也加盟一家欧洲企业主持中国业务。因为工作需要,更是频繁地往返中国和欧洲各地。

     

        欧洲总部附近有家中餐馆,我与同事下班后经常去那喝碗酸辣汤,吃点饺子和春卷。那时候,中餐馆里面打工的都是兼职的留学生,去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熟络起来。一天我正在吃饭,餐馆的服务员李丹有点羞涩地走到我面前,询问待会儿能否允许她到附近我住宿的酒店洗漱一下。李丹有着弯弯的眉毛,不大却细长的丹凤眼,笑起来有个深深的酒窝,目前正在这座城市的某所大学攻读物理方面的硕士学位。见我点头应允,李丹的眼眉都在笑,看来今晚的聚会对她意义重大。

     

        到了酒店,李丹有点神秘地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个包装袋,放在沙发上,又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件漂亮的晚装呈现在我们面前。看到我惊诧的神态,李丹告诉我这是她借钱从时装店“租”来的,第二天就得还回去。李丹边说边将衣服上的各种吊牌小心翼翼地摘下,又认真地包好。

     

        “时装店的衣服还能出租?”我问李丹。

     

        “当然不能,但因为提供一周之内的退换服务,我就去商店先买下来,明天再去退还。”

     

        这一刻我才明白,难怪那些时装店的店员见到我们经常摆出一副鄙夷的面孔,说到底人家也识破了这其中的猫腻,碍于制度规定却也无可奈何,就只能在言行上稍作发泄了。

     

        “等我将来学成有钱了,我一定会堂堂正正地去时装店买几套心仪的服装。”说这话时,李丹将头稍稍昂起,眼里满是憧憬。

     

        我不忍去责备这个女孩,尽管她的做法或许已违背了诚信之道。但这个年轻的女孩无非是希望在一个重要场合,让自己的着装稍许体面点,能够给别人留下一个较好的印象。

     

        若干年后,每当我在欧洲看到奢侈品店外排成长龙的中国人,就会想起那个笑起来有着好看酒窝的李丹:她现在在哪里?是否已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伴随着第三次工业革命——数字化革命的快速发展,全球化呈现出不可阻挡的磅礴之势,空间的概念也被重新诠释。视频通话在20世纪90年代初还只是梦幻般的憧憬,到了21世纪已成了普遍的通信应用。数字化革命让隔山隔水的思念从此不再那般煎熬。

     

        虽说跨国间的距离已不再那么令人纠结,但对于当今世界的异乡人来说,真正的考验在于:当你曾经拥有的熟悉的一切被搁下,你是否有勇气去面对一个纯粹的自己,一个不带过往任何符号和标志的单纯的自我。

     

        宁静的德国生活,让我放慢曾经奋斗的脚步,也让我有时间去重新审视自己,去反思过往一路走来的对错。

     

        2008年8月,儿子汤姆出生,伴随着这个新生命的降临,我也开始了作为女人的第二次成长。

     

        空闲时间,我开始攻读幼儿心理学、营养烹饪,并满怀喜悦地记录下育儿的点点滴滴。国内我那些依然风风火火在事业上拼搏的女友们嗔怪我,认为我回归家庭之举是现代女性独立的退化,我只是笑笑。

     

        2016年我的德国生活随笔集《遇见德国》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女友指着我书中的感悟“人生就是不停地在做选择,抓起一些,就得放下一些。豁达的人经常问自己,我得到了什么,而不是我失去了什么。选择了一条路,自然会错过另一条路上的风景,与其眺望远处,不如珍惜眼前,每个地方都会春暖花开”告诉我,她们终于明白了我的选择。

     

        在欧洲流行这么一个典故:德国人爱法国人,羡慕法国人的生活方式,却不尊重法国人。法国人讨厌德国人,但却尊重他们。

     

        这个典故自然来自两国历史上的恩怨纠缠。每每提及,在场的德国人、法国人都不以为忤。我将这典故告诉我国内的朋友们,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如果必须二选一,我们中国宁愿选择被尊重。”

     

        大概只有历史上长期被迫“跪着”的人们,才会有如此齐整又痛彻心扉的呐喊。

     

        2017年11月11日,中国全民“买买买”的双十一购物节的同一天,德国发行量最大的新闻周刊《明镜》格外吸睛。封面采用大红底色配以黄色字母,正中间是醒目的两个汉语拼音“XingLai”,外加粗壮的惊叹号和一颗五角星。杂志用九页版幅论述今天的中国,并以当年拿破仑的一席话收尾:一旦中国这头睡狮醒来,全世界将被其震撼。

     

        媒体如此兴师动众,自然又引发社会大讨论,殊不知,永远最灵敏的市场早已先知先觉采取了应对措施。德国百货公司里的指示牌上,日文部分早已被悄悄地替换成了中文;售货员们以能秀几句中文而自豪;一些号称从不打折的德国百年珠宝老店、品牌店会悄悄地为中国游客提供特殊的折扣;而德国的一些中学,也开始将中文与传统的法语、西班牙语一起列为第二外语的选项。

     

        中餐馆已不再是廉价的代名词,德国人开始身着正装在中餐馆宴请宾客,以往以留学生为主体的中餐馆跑堂换成越来越多东欧人的面孔,餐馆老板娘一脸的无奈:家庭条件好了,孩子们都不愿吃苦了。

     

        甚至德国电影、电视剧里,以往那些身着西装带着翻译前来并购德企的日本人,也换成了“李先生”“王先生”的称谓。

     

        光从这些方面来看,相比过去,今天的中国足以让几千万海外华人扬眉吐气。我们常说,人若微则言轻,反之则一言九鼎。人如此,国亦如此。

     

        但如今世上一切实力的抗衡和较量,皆包括软实力和硬实力两方面的竞争。后者让人生畏,软实力则令人生敬。

     

        因为工作原因,我走访过不少德国的企业家,交谈中他们不约而同地提及作为企业家的责任、担当和情怀。当被问到如何看待今天的中国时,他们往往聚焦于中国的软实力上,强调在尊重、人文关怀、创新能力等方面,中德双方还存在一定的差距。

     

        身居海外的人们常常会被国内朋友们问及:“出国之后是否更爱国了?”虽说,爱就是爱,感情不是集市上买东西,可以按斤论两来计数,但人漂泊在外,哪怕物质生活优裕,也往往弥补不了精神上颠沛流离的痛苦。因为远离,家国记忆才更加刻骨铭心。当“碧波滚滚的南海,白雪飘飘的北国”只能在梦里亲近,当家乡成了远方时,千思万绪再拌入乡愁,中国人血液中流淌的故乡情怀便喷薄而发。

     

        谁不说自己的家乡好?谁不想自己的家乡好?故乡在,再远的征途都只是场旅行。因为有家在那,知道有一份亲情始终在为我们守候,我们才敢把梦想塞进背囊,去浪迹天涯。尽管年轻的生命会找出千百个理由去远方,但归来却只因为思念,又或许曾经的离开只是为了归来。

     

        (本文摘自《我的四十年:四十年来家国》,[加]江岚主编,浙江出版联合集团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11月第一版,定价:5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