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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2月13日 星期三

    李白祠亭宴杜诗题考辨

    陈林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2月13日   15 版)

        李白《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御定全唐诗·卷一百七十四》第1页)原诗题犹如千年之谜,不见谜底。

     

        最早记录该诗的是晚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二·语资》(中华书局1981年12月第1版,116页):“众言李白唯戏杜考功饭颗山头之句,成式偶见李白《祠亭上宴别杜考功诗》,今录首尾曰:‘我觉秋兴逸,谁言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共晴空宜。’‘烟归碧海夕,雁度青天时。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但《祠亭上宴别杜考功诗》是否原题,却值得商榷。

     

        先来看几段材料:

     

        晚唐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文渊阁《钦定四库全书·本事诗》15-16页)云:“白才逸气高……故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盖讥其拘束也。”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二·轻佻》(中华书局1959年9月新1版,140页)亦云:“李白戏赠杜甫曰:‘饭颗坡前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形容何瘦生?只为从来学诗苦。’”

     

        后晋刘昫等撰《钦定四库全书·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文苑下(10页)》载:“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

     

        宋计有功编王仲镛笺注《唐诗纪事校笺(第二册)·第十八卷·李白》(中华书局2007年11月第1版,476页)亦载:“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因何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综上所述,李白“饭颗山头之句”戏的就是杜甫。“‘杜考功’即杜甫是无疑问的。‘饭颗山头’之句是李白赠杜甫的诗句,《尧祠亭上宴别》也必然是赠杜甫的诗。”(郭沫若《李白与杜甫》16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10月北京第1版)。但考察杜甫生平,其名、字、号、职均无“考功”一说,段成式何以称之“杜考功”?郭沫若解释为“误把‘考功’弄成了杜甫的功名”。按唐代吏制,“考功郎中、员外郎一人,掌文武百官功过、善恶之考法及其行状。”(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四十六·百官志一》1190页,中华书局1975年2月第1版)但杜甫不仅从未做过考功郎中或考功员外郎,而且当时并未取得功名,何来“考功”之误?细阅杜诗,发现其《壮游》有“忤下考功第”(《御定全唐诗·卷二百二十二》16页),顿悟“杜考功”不过是段成式借杜诗二字对杜甫作的个性化称呼而已。《壮游》作于杜甫晚年,李杜相交于壮年,李白不可能在此时称之“杜考功”,因此《祠亭上宴别杜考功诗》肯定不是李诗原题。

     

        据北宋洪刍《洪驹父诗话·太白赠杜甫诗》(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卷下》422页,中华书局1980年9月第1版)云:“世谓杜[子美]集中赠[李]太白诗最多,而李集初无一篇与杜者。按段成式《酉阳杂俎》云:‘李集有《尧祠赠杜补阙》者,老杜也。其诗曰:“我觉秋兴逸,谁言秋气悲?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相宜。……云归碧海少,雁度青天迟。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不独饭颗山[头]之句也。’”

     

        洪刍引述《酉阳杂俎》,已将诗题作《尧祠赠杜补阙》。此后宋人诗话如计有功《唐诗纪事》(《钦定四库全书·唐诗纪事·卷十八》第5页)、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第五》(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6月第1版,31页)、吴曾《钦定四库全书·能改斋漫录·卷五》(31页)、严有翼《艺苑雌黄·李白集中赠杜甫诗》(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三册)》2331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等,均题作《尧祠赠杜补阙》。

     

        南宋洪迈则将该诗题作《尧祠亭别杜补阙》,其《容斋四笔·卷三》云:“至于太白与子美诗略不见一句,或谓《尧祠亭别杜补阙》者是已。乃殊不然,杜但为右拾遗,不曾任补阙。兼自谏省出为华州司功,迤逦避难入蜀,未尝复至东州,所谓‘饭颗山头’之嘲,亦好事者所撰耳。”(孔凡礼点校洪迈撰《容斋随笔(下册)》659页,中华书局2005年11月第1版)以“杜但为右拾遗,不曾任补阙”为由否认该诗为写给杜甫,甚至对李白《戏赠杜甫》也提出质疑。

     

        明末清初钱谦益《钱注杜诗·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0月新1版,368页)云:“天宝三载,杜在东都,四载在齐州,斯其与高、李游之日乎?……段柯古《酉阳杂俎》载《尧祠别杜补阙》之诗,以谓别甫,则宋人已知其误矣。”将该诗题作《尧祠别杜补阙》,仅比洪迈少一字。

     

        王仲镛注计有功编《唐诗纪事校笺(第二册)·第十八卷·杜甫》(中华书局2007年11月第1版472页)笺注云:“影宋蜀本《李太白文集》卷十三此诗题作《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刻印的大体时间是在宋高宗绍兴年间的中期,即绍兴十年(1140年)至二十年间。”(赵望秦《宋蜀刻本〈李太白文集〉考述》,《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5月第43卷第3期第142页)由于史料阙如,宋蜀刻本面世前该诗题是否《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我们不得而知。洪刍为绍圣元年(1094年)进士,按二十五岁中进士活到七十岁推算,他应该没见过这个宋蜀刻本。《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六十卷成书于“戊辰(绍兴十八年)春三月下巳”(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序》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6月第1版),《能改斋漫录》编刊于“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至二十七年间”(吴曾《能改斋漫录·出版说明》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新1版),这两部诗话与宋蜀刻本成书时间相差不远,严有翼、计有功亦生活于绍兴年间,从他们都将诗题写作《尧祠赠杜补阙》来看,应该是都没见过宋蜀刻本。出生较晚的洪迈(1123年-1202年)、明末清初钱谦益应该见过,所以将诗题写作《尧祠亭别杜补阙》或《尧祠别杜补阙》,明显可视为宋蜀刻本诗题的缩称。上述诗题都称杜甫为“杜补阙”,都不可能是原诗题。因为杜甫不仅从未任过补阙,而且当时尚未出仕。

     

        毋容置疑,宋蜀刻本诗题中的“秋日”“鲁郡”是后人根据诗中“我觉秋兴逸”“鲁酒白玉壶”增补的。但题中“杜补阙”“范侍御”从何而来?

     

        先谈谈“杜补阙”怎么来的。郭沫若认为:“李白集中诗题应该是《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甫兼示范侍御》。‘兼示’二字,抄本或刊本适缺,后人注以‘阙’字。其后窜入正文,妄作聪明者乃益‘甫’为‘補’而成‘補阙’。”(《李白与杜甫》161页)意即诗题中“阙”字为编者注明缺字的(古代“阙”“缺”相通),非原题所有。因为后面紧跟着“范侍御”这个官称(唐代称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为侍御),所以后人在传抄过程中误以为“杜甫阙”也是官称,便在“甫”字前加上衣字旁,就变成“杜補阙”(即“杜补阙”)。

     

        郭沫若的解释看似合理,却忽略了一点:不论是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还是宋代诸多诗话随笔都不曾出现“范侍御”,现存文献中“范侍御”要比“杜补阙”出现得晚。那么“杜甫”是怎么变成“杜补阙”的呢?杜甫曾被肃宗授予左拾遗。“拾遗”“补阙”均为官名:“左补阙六人,从七品上;左拾遗六人,从八品上。掌供奉讽谏,大事廷议,小则上封事。”(《新唐书·卷四十七》1207页,中华书局1975年2月第1版)杜甫变成“杜补阙”或为后人罔顾李杜交往事实(当时杜甫并未出仕),混淆官职名称(“拾遗”“补阙”不分)所致。

     

        再看“范侍御”从何而来。这涉及该诗另一版本内容。《御定全唐诗》编者于该诗“歌鼓川上亭,曲度神飙吹”句后注云:“一本无此二句,却添‘南歌忆郢客,东啭见齐姬。清波忽澹荡,白雪纷逶迤。一隔范杜游,此欢忽若遗’三韵。”天宝四载(公元745年)秋,杜甫曾随李白寻访隐居鲁城北的朋友范十,写下《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范十即范传正之父范惀,曾做过监察御史。“监察御史,众呼亦曰侍御。”(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之九》416页,中华书局2011年3月北京第1版)“范侍御”或为后人根据诗中“一隔范杜游”增补进诗题的。

     

        那么该诗原题究竟为何?按段成式《酉阳杂俎》所述,也许是《祠亭上宴别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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