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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1月30日 星期三

    李逵下山

    李庆西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1月30日   13 版)

        1

     

        沂水县西门外,一簇人围在城墙边看榜,有识字的人读道:“榜上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第二名从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州沂水县人……”李逵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莫名的兴奋,从人群背后往前挤,“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朱贵从后边将他拦腰抱住——这是《水浒传》第四十三回描述的一个场景。大闹江州后,李逵随宋江等上梁山入伙,官府通缉令即刻就到了他家乡沂水县。李逵这趟下山是回乡搬取老母,之前宋江已将老父接到山寨,公孙胜亦往蓟州探视老母。

     

        这是李逵上梁山后第一次下山。宋江担心这莽汉路上有失,吩咐同是沂水人的朱贵尾随而去,因有以上一幕。李逵此行故事颇多,先是撞上假冒自己剪径的李鬼,之后取来老母竟落入虎口,自己还差点阴沟里翻船。草舍斩李鬼小菜一碟,沂岭杀四虎动静闹大了。杀虎壮士不敢自报家门,见人自称张大胆,在山下村坊偏是被李鬼老婆认出。曹太公这边置酒相待将他灌醉,里正那边飞报县里来人捉拿。如果不是朱贵和他兄弟朱富及时得知消息,用拌了蒙汗药的酒肉撂倒解押的士兵,李逵这下就被人押入官府领赏去了。

     

        闹江州以后,黑旋风大名不胫而走,不但官府通缉,江湖上也出现了冒名者,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像他这样的走出去就惹来一堆事儿,按说就该老实待在山寨里。

     

        2

     

        可是,李逵就喜欢出去逛世界。不算随大队人马出动的数度征战,他独自下山,或是作为伴当跟从别人出去执行任务,前后不下八九次。在梁山众人中,李逵下山的次数最多,惹出的乱子也最多。

     

        不说那回在沧州弄死小衙内,那是跟着吴用、雷横来劝说朱仝入伙,都是吴用的主意,好让朱仝绝了归路(第五十一回),可接下来高唐州的鲁莽出手就怪不得别人。殷天锡偏是找抽不假,李逵不管他什么来头,拳头脚尖一发上,那厮岂有活路。这一来,知府高廉派兵围了柴皇城的宅子,柴进只得让李逵逃去梁山泊。李逵跑路了,柴大官人却被囚入枯井(第五十二回)。起先,柴进劝说李逵不必跟人来硬的,以为家中放着护持的誓书铁券,依着本朝“条例”不怕跟高廉这小舅子打官司(天潢贵胄自是天真),李逵却说,“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他眼里没有王法,也不顾什么轻重缓急,捡好听的说那叫率性而至。李逵的革命合法性正是这“前打后商量”。

     

        离开山寨,李逵倒有一种无羁无束的江湖快意。其实,他不应该上山入伙,依着本性他是那种东游西窜的独狼。早年,他在家乡犯了事,四处跑路,流落到江州。宋江被刺配江州牢城时,李逵是戴宗手下的狱卒。戴宗向宋江介绍说,“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第三十八回)在《水浒传》若干重要人物中,李逵的身世有些特别,他跟林冲、杨志、武松那些人不同,他不是由于个人冤情被拽入反抗之途,亦未必像鲁智深那样仗义行侠而惹祸上身。他在家乡犯下的杀人勾当,恐怕未是路见不平的惩恶之举,否则书中一定会述说备细。

     

        对李逵来说,杀人不一定非有充分而正当的理由,该出手抑或不该出手,他不会细想此中的分际。打死高廉的小舅子只是来不及掂量后果,激愤中的鲁莽亦不失正义。不过,李逵的“前打后商量”,可以说是目标至上而不计手段之恶。宋江派神行太保戴宗去蓟州寻请回家探母的公孙胜,李逵死乞活赖要跟去,结果到那儿就上演了斧劈罗真人的一出,就因为人家不肯放回公孙胜(第五十三回)。其时梁山人马为解救柴进攻打高唐州,无奈受阻于高廉的妖法,李逵只想着搬来公孙胜破阵,谁敢挡路就灭了谁。李逵的想法很简单,但正义之中亦难免暴露人心之恶。

     

        杀人之于李逵,像是捻死一只蚂蚁,却又不似,因为杀人更有快意。梁山泊攻破祝家庄时,扈成捉了祝彪要来见宋江,偏是遇着李逵。这边砍了祝彪,再轮起双斧朝他砍来,逼得扈成弃家而逃。这黑厮杀得兴起,直入扈家庄尽戮扈太公一门老幼。过后遭宋江一顿痛斥,折了他的功劳,他竟说,“虽然没了功劳,也吃我杀得快活。”(第五十回)

     

        杀戮不仅作为手段,终而亦成目的,李逵图的是快活。他不能不逮着机会下山去寻找快活。第六十七回,大刀关胜去阻截凌州官军,吴用又命林冲、杨志等去策应。李逵按奈不住道,“我也去走一遭。”宋江不让他去,他说,“兄弟若闲,便要生病,若不叫我去时,独自也要去走一遭。”当夜就拿了板斧溜下山去。走的匆忙,忘了带盘缠,在山下酒店吃饭只能赖账。酒保拦住讨钱,李逵说以斧头抵押,对方伸手来接,未料斧头直冲面门劈去。李逵质斧不似杨志卖刀,是直取对方性命。那人是一心投靠梁山泊的韩伯龙,却不知这黑厮是煞星,未及入伙先做了冤死鬼。

     

        3

     

        自第五十三回伴随戴宗去蓟州开始,李逵几次跟其他头领下山,人家对他都提出限制性要求。戴宗的条件很简单,“须要一路上吃素,都听我的言语。”戴氏神行法途中必须吃素,李逵却自作聪明背地里大啖牛肉。戴宗不说什么,第二天上路,偏教他一路狂奔收不住脚步,直到再三求饶且作罢。

     

        第六十一回,吴用去大名府赚卢俊义上山,李逵毛遂自荐要跟去。宋江说,“兄弟,你且住着!若是上风放火,下风杀人,打家劫舍,冲州撞府,合着用你。这是做细作的勾当,你性子又不好,去不得。”宋江说的没错,可李逵偏要去。吴用跟他约法三章:不吃酒,扮道童,装哑巴。这些苛刻的限制存心让人作茧自缚,却也捆不住他手脚。李逵进了客店就找茬,一拳打得店小二吐血。书中说,“于路上,吴用被李逵殴的苦。”(殴,同怄,是气恼的意思)好在吴用谨细小心,总算没让他惹出别的事儿。

     

        第七十二回,元宵节宋江去东京赏灯,分拨柴进、史进、鲁智深、武松一干人作几路下山。李逵一看没叫上自己就急了。他偏要去,宋江拗不过,只得带上他。吴用少不得叮嘱李逵:“你闲常下山,好歹惹事,今番和哥哥去东京看灯,非比闲时,路上不要吃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若有冲撞,弟兄们不好厮见,难以相聚了。”话说的真是苦口婆心,李逵信誓旦旦保证绝不惹事。可是在李师师家中,看到宋江、柴进与那美色妇人对坐饮酒,不知怎么偏是气不打一处来。后来撞见杨太尉,李逵抄起把交椅就朝对方劈脸打去,这还不过瘾,索性放火行凶。这一番大闹东京,弄得宋江差点出不了城。

     

        第七十四回,相扑高手任原在泰安东岳庙设擂,燕青独自前往争交。不料李逵偷自下山,要陪燕青同去。燕青不想带他玩,那是四山五岳的大聚会,怕这黑厮被人认出。却又怕坏了义气,只得带他走一遭。燕青也跟他约法三章:一、路上两人分头走,进了客店不要出门;二、到了泰安,在客店里装病睡觉,不能出声;三、庙会上看相扑,挤在人群里,不能大惊小怪。一路上把李逵憋屈坏了,好在平安无事,可最后在庙里无数看客中,李逵终究被人发现——“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当燕青将对手扔下台口,李逵已在台下上演全武行。幸而卢俊义带着接应人马杀到,护着二人撤退。

     

        戒荤,戒酒,不说话,不惹事,如此去本质化的李逵,岂不成了一个不存在的李逵?就像一具提线木偶,即便出入城邑,穿行六街三市,操控在别人手中谈何快活。可是,李逵一有机会依然要下山,因为他只是假装扮作提线木偶,最终必然在沉默中爆发。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山寨既与社会隔绝,实际上也是一种牢狱(参看拙文《牢狱与江湖》,原刊《书城》2015年2月号)。作为一个自我封闭的乌托邦,梁山泊不啻福柯所描述的“全景敞视”的牢城。李逵对此未必能有清醒的认识,却实实在在感受到山寨生活的单调与无聊。李逵说“兄弟若闲,便要生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未必多么快活,抑或只是借酒消愁消磨时间而已。其实山寨已是“无物之阵”,作为战士的李逵深感百无聊赖。如果不是这样,为何李逵的故事几乎都发生在山寨以外?

     

        4

     

        “休教走了梁山泊黑旋风!”出了山寨,进入任何市廛,李逵都可能成为被围捕的对象。对于梁山好汉来说,尤其李逵这样名声大噪且又特征明显的人物,梁山泊之外任何地方都可能是虎穴。然而,自由却在山寨之外——外面的世界很大,那是一个更大的牢狱。不管怎么说,自由首先赖于生存空间,很多时候是空间决定命运。从龙虎山伏魔殿地穴到水泊梁山,再到山寨之外的世界,这是一条救赎之途,千古幽扃的灵魂渴望进入更广阔的空间,哪怕是一个遍地荆棘的牢城。

     

        帝国的法网毕竟百密一疏,再说李逵自有不惧官府的能耐。事实上,除了在曹太公庄那回,李逵还从未被敌人逮住。黑旋风穿越山谷,括地而来,呼啸而去。从北京到东京,从二仙山松鹤轩到泰山脚下东岳庙,一次次冲决天罗地网,这是何等快意!小说第七十二回,宋江出城时留下燕青等候李逵,这黑厮独自挥舞双斧要攻打东京城池,好歹让燕青拦住。李逵不怕朝廷的千军万马,却怕燕青,因为燕青的小厮扑天下第一,李逵若不听话,燕青上手就摔他一跤。一物降一物,在自家人跟前,李逵总是窝囊而憋屈。

     

        再从泰安庙会打擂一节往下看,卢俊义接着燕青、李逵,便引众还山。可是,走着走着,半路上不见了李逵。书中交代,“却说李逵手持板斧,直到寿张县。”之后是两段颇为滑稽的叙事,其中轻松、戏谑的气氛表明,李逵不那么想回山寨,更喜欢在外边游逛。他闯入寿张县,知县已不知所去,他在衙署后堂找出袍服皂靴,扮作县官老爷坐衙审案。继而又蹿到学堂,吓得先生跳窗而逃,学童哭叫着四处躲闪。幸好这时穆弘寻来,将一路招灾惹祸的李逵拖走。李逵的公堂审案游戏令人发噱,却是他那套斗争哲学颇为生动的演绎。他让衙役扮成厮打的来告状,让县衙外边的百姓都来观看——

     

        两个跪在厅前,这个告道:“相公可怜见,他打了小人。”那个告:“他骂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个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问道:“那个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骂了,小人是打他来。”李逵道:“这个打了人的是好汉,先放了他去。这个不长进的,怎地吃人打了,与我枷号在衙门前示众。”

     

        打了人的是好汉,被人打的却是不长进的,这就是李逵断案的标准。聚在县前的百姓哪里忍得住笑,却见李逵掣出大斧扬长而去。置身于官府地界,他要时刻警惕李鬼老婆和曹太公们,他要主动出击而不能被动挨打。不过,与其说他陷入了某种囚徒困境,莫如说这普天之下正是大可逞强争斗、放手一搏的自由之国。所以,他每每叫嚷要杀去东京。

     

        5

     

        当然,事情不是都像审案游戏那么简单,所谓“打了人的是好汉”,绝非认同殷天锡那种恃强欺弱。在李逵的简单思维中自有好人坏人之分,知道什么人该打什么人不该打,亦懂得扶困济危的江湖道义。说来他也不是没有欺凌弱者的劣迹,在北京城外住店就一拳打得店小二吐血。不过,那倒不是逞凶妄为,是一肚皮怨气没处发作。第三十八回琵琶亭饮酒一节,他不耐烦卖唱女打断话头,用手指捺倒了那女孩,虽无心之过,却不是好汉所为。琵琶亭是文化人白乐天怜香惜玉悲天悯人的地儿,黑旋风这一出真是大煞风景。宋江没有责怪他,一个劲儿对女孩爹娘嘘长问短,又赶紧掏银子安抚人家,实是让他见识了宋大哥心念苍生的好汉风范。

     

        李逵自然也想做好事。第七十三回所述“乔捉鬼”和“双献头”的故事,正是李逵为民除害的详实写照。那回他和燕青离开东京,回山寨途中,在四柳村遇上一桩奇事——狄太公的女儿着了邪祟,躲在屋里不出来。那屋里想来有鬼,李逵夸口说他能捉鬼,自称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当晚就替人家驱魔祛魅。这段戏谑化叙事揭示李逵性格的另一面,其凶煞面孔背后亦有急人所难之心。不过,看上去是浑朴、憨直,却揣着混吃混喝的心机。他要主人供上酒肉,说是祭祀神将,待吃饱喝足,便闯进那黑屋子,不由分说将里边一对男女给砍了。原来,狄女跟东村头会粘雀儿的王小二躲在屋里苟合,怕家里人反对才如此装神弄鬼。狄太公太婆恸哭不已,李逵却纳闷:自己做了好事,人家为何不谢他?

     

        且说离了四柳村,两人走到荆门镇不远的刘太公庄上。那刘太公偏也撞了厄运,说是年方十八岁的女儿被梁山泊宋江掳去。李逵听了大怒,回到山上就砍倒“替天行道”的杏黄旗,大骂宋江:“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跟李师师有一腿亦且罢了,抢掠民女则罪莫大焉。李逵振振有词,宋江自是百辩莫解,跟李逵拿脑袋相赌,最后请来刘太公对质才消除误会。李逵错怪了宋江,只得按燕青教他的法子,去宋江跟前“负荆请罪”。

     

        为了公道和正义,不惜跟老大撕破脸皮。事情闹到这份上,再不替刘太公找回女儿也说不过去。掳掠刘女的实是冒名宋江的贼人王江、董海两个,早已逃之夭夭。燕青陪着他,一直追到凌州牛头山,杀了两个贼人,救出刘女,于此总算功德圆满。

        6

     

        李逵捉鬼、负荆的段子来自元代高文秀《黑旋风双献功》、康进之《黑旋风负荆》二剧,均在今存六部元杂剧水浒戏中。元杂剧有关李逵的剧目甚多,原本多已亡佚,见于钟嗣成《录鬼簿》、臧晋叔《元曲选》诸书著录有十几种之多。很难说小说中的李逵叙事有多少是根据元剧改编,但从存目剧名来看,其断案、闹学堂二事,大抵采自杨显之《黑旋风乔断案》、高文秀《黑旋风乔教学》等剧目。

     

        元剧中的李逵似乎是一个更具娱乐性的游戏耍闹角色,小说在相当程度上保留其行为的诙谐成分,却重新塑造了一个拙朴、刚直而凶顽的莽汉形象。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行为方式来看,小说描述的这个人物还是基本沿袭元剧的主要叙事特点。譬如,重点都是李逵下山的关目,都是李逵惹是生非乃至出乖露丑的表演,都是介入他者的叙事而并非表现李逵自身命运。

     

        所以,《水浒传》的李逵跟其他主要人物的写法大不相同。书中宋江、卢俊义、史进、鲁智深、林冲、杨志、武松那些重要人物,上山之前均有较为详尽的身世介绍,他们的个人命运少不得冤情或磨难,他们的一系列反抗行为映照着整个体制的毁坏,顺理成章地汇入以改变国家政治为目标的“大水浒”叙事(参看拙文《“小水浒”与“大水浒”》,原刊《读书》2018年第1期)。可是李逵却不一样,其身世不见说起,只是在乡里打死人一句话带过,从沂水县百丈村流落到数千里外的江州,中间全是空白。李逵上梁山之前的故事仅压缩在江州一段,之后便是频频下山,足迹遍至沂州、沧州、高唐州、蓟州、大名府、东京、泰安州、凌州、东平府等各州府地界,活动范围甚广。显然,李逵这个人物是通过一系列零散事件拼凑起来的,而且各处惹事和搞笑,很像是戏剧中插科打诨的串场角色。

     

        但李逵不止是串场的丑角,这是一个具有叠加效应的行动元,从人物形象到角色意义,无不带有多侧面多层次甚至自反性的话语意涵。一方面,这是一个忠诚、鲁莽而耽于杀戮的勇士;另一方面,亦不失扶危济困的好汉本色(他也有悲悯之心,李鬼诓称家有九十老母,非但不杀还给了十两银子),虽说做事毛躁,却是惦念着为民除害。而且,作为让人谈虎色变的煞星,又偏是扮演着滑稽搞笑的喜剧角色,这使得冷面杀手有了某种亲和性。又如,因为率性行事,又常被梁山自家人规束和惩戒,此中往往有一种老实人被虐的喜感效果。李逵算是老实人吗?他自作主张的行动也太多了。然而,劣马总要被驯服,就说负荆一出,既是充满嘲谑的笑剧,也是被规训的结果。“负荆”这形象让人想到给牲口加了轭套,跑出去再也不能撒欢打滚了。小说逐次剖示李逵的性格肌理,最终定格于浪子回头的一幕,不知这是否康进之另一出杂剧《黑旋风老收心》(已佚)所要表达的意思。

     

        不用说,这个人物所呈现的绝非一副面孔一种形象。但最重要的是,其角色意义大于性格内涵。李逵的串场功能不止是娱乐性的,其频繁下山,一再惹事,分明是不安于山寨的扃闭状态,他的逃逸和自我放逐是一种无名的反抗,本能地指向团体终结的命运。总而言之,李逵这个人物在小说中是一种特殊存在,不能仅从其性格本身去认识。

     

        造反之前,李逵是江州牢城一名狱卒,这种身份安排将他置于体制底端,却又幸运地处于栅笼之外。书中不曾叙说其人生苦难,亦无被逼上梁山的道理。李逵是因江湖道义而跟定了宋江,在打打杀杀的过程中感受到人生快意。可是,出离体制上山入伙之后,在团体内部颇受山寨规矩约束,在外又被官府通缉,其身份转换是将自己绕进了双重囹圄——封闭的山寨本身形成一道樊篱,而山寨之外,普天之下,更是一座无边的牢城。

     

        7

     

        李逵逃离被规束的现状,从一种已知的命运逃向另一种未知的命运,自然是冒险。但不管怎么说,冒险本身具有寻求自由的快意。心存侥幸也好,恣意逞强也好,他不自觉的要回归那个睽隔的社会,所以每次下山他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

     

        其实,宋江也想回归社会。他一心推进招安,不仅是出于“替天行道”改良政治的宏大抱负,也是想率领弟兄们体面地回归社会。元宵节东京赏灯的描述,即表明宋江十分渴念烟火繁盛的人间生活(书中写宋江元宵赏灯竟有三次,前两次是清风寨和大名府)。造反本来是为了寻获自由,可是梁山泊的自由只是扃闭在山寨之内喝酒吃肉谈论枪棒。这叫什么事儿,犹如置身栅笼的人们,何尝不向往外边的世界?

     

        小说以大量笔墨叙述李逵下山的故事,不管是否带有超越事件本身的叙事意图,客观上是在替宋江的招安找寻理由,或是一种背书策略。更确切说,是在辅国安民的政治目标之外,为梁山众人铺垫回归社会的合法性。在《水浒传》的“反抗-绝望”叙事模式中,如何回归社会,亦是如何救赎的命题。

     

        受石碣天书之后的菊花会上,铁叫子乐和唱着宋江填词的一阕《满江红》,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一句,武松恼了,李逵也恼了。李逵干脆踢翻桌子,大叫大喊:“招安,招安,招甚鸟安!”说来也怪,最喜欢往山下走动的李逵,却是最反对招安的一个。渴望走出去的人们,在反抗与救赎之间不知所向,陷入了江湖与牢狱互为因果的路径迷思。

     

        自由与扃闭,最终成了一个伪命题。

     

        其实也不奇怪,李逵、武松等人是不愿意按照宋江的方式回归社会。在他们看来,招安本身有违初衷,亦有失体面。不过,对于李逵个人来说,那不叫回归社会,毕竟体制内的规矩比山寨更多。宋江自有一番安邦定国的宏愿,而李逵的人生没有那种目标,说到底人生只是一种过程,一切尽在过程之中。若是撇开冒险和奇遇,省略了斧头上舔血的凛然大义,大概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受到生命的欣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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