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荷马

    20世纪著名诗人里尔克在《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诗》中写道：“世界匆匆变化，唯有歌者长存。”西方文学的第一位歌者，应该是荷马吧。相传荷马是一位生活在公元前9—8世纪的盲人诗人，他综合那些人民口头流传的有关特洛伊战争传说的短歌，编成了两部完整的史诗，即《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从这个意义上说，荷马唱编了史诗，不能说写，严格地说，都不能说创作，因为荷马还不会写，他只是“唱编”。“荷马最早的载体不是纸，而是嘴。荷马史诗这种程式化的行文，是口头诗歌的标志。”大约经过了二三百年，一直到公元前6世纪，史诗才被正式写成文字。

    荷马时代的许多文学作品都失传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能完全保留下来，真是出诸运气，只是一种例外情况。”一般认为生活在公元前560年的雅典僭主庇西斯特拉图（Pisistratus）是第一个记录和整理荷马史诗的人。到了公元前3世纪至前2世纪，经亚历山大城学者编订，两部史诗都分为24卷，于是便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样子。史诗的希腊文版本首次印刷是在1488年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当代作家怀特说：“显然讨论文学经典就得从荷马开始。他的两部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已成为西方近3000年文学传统的基石了。古希腊人就很尊敬荷马。可即使对公元前5世纪的人来说，荷马也已成为传奇。他的史诗天下闻名，他的生平却无人知晓。”

    于是，便有了关于荷马身份及其真实性的争论。1863年5月11日，在巴黎塞纳河左岸的一家名叫马格尼的小餐馆，一群文人聚餐于此。他们中间有圣勃夫、戈蒂耶、龚古尔兄弟等，他们一起讨论荷马，并引发激烈争议。最后，人们认定荷马就是一位歌者：“荷马不是游吟诗人，而是一位‘歌者’，这一词语源自希腊语中的‘aoidos’，意思是‘唱歌的人’。荷马式的诗歌是由歌手在弗敏克斯琴——一个小小的拨弦乐器——的伴奏下，谱成曲子并演唱的。”荷马亦称诗人为“歌者”。至少从公元前5世纪起，人们已开始用动词poiein的派生词poietes指诗人。史诗《伊利亚特》（Iliados）本意即为“伊利翁（特洛伊之别名）之歌”。

    如今昔日的有关争论虽然还不能说已经尘埃落定，但大多数人还是近乎达成一致意见：荷马是站立在西方文学长河源头的人。“他是诗人、哲学家、神学家、语言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地理学家、农林学家、工艺家、战争学家、杂家……是古代的百科全书”，他在一切方面为希腊乃至欧洲文学的发展奠定了一个合宜的方向。荷马（Homer）原意是指“人质”，它不可能是一个完整的名字，它可能是某个名字经过缩写的昵称，如荷马立达（Homere⁃da）。品达就说过：“‘荷马立达’，即编织诗歌的歌唱者。”亚里士多德说：“荷马从他的严肃的诗来说，是个真正的诗人，因为唯有他的摹仿既尽善尽美，又有戏剧性，并且因为他最先勾勒出喜剧的形式，写出戏剧化的滑稽诗。”“唯有荷马的天赋的才能，如我们所说的，高人一等。”

    许多人认为，荷马就像《奥德赛》中的那位盲人歌人得摩多科斯（Demodocus）。“游荡在古代希腊各地的人民歌手行吟诗人的诗歌一代代流传下来。这些说唱者走进人们家里，用三角竖琴（cithara）伴奏，歌颂英雄们的功绩，歌颂庇护他们的神以及很久前发生在他们故乡的各种事情。”荷马就是这样一个盲人歌手行吟诗人。史诗第八卷，俄底修斯漂落到法雅西亚（Phaeacian，又译为费埃克斯人）国王阿尔基诺斯（Alcinoos）居住的海岛，被国王的女儿瑙西卡（Nausicaa）在海边洗衣服时发现。他被带到王宫，国王设宴招待他，席间请来了这位盲人歌手：“你们再把神妙的歌人/得摩多科斯请来，神明赋予他用歌声/娱悦人的本领，唱出心中的一切启示……/传令官回来，带来了敬爱的歌人，/缪斯宠爱他，给他幸福，也给他不幸，/夺去了他的视力，却让他甜美的歌唱。”（8.42—45、62—64）他歌唱特洛伊战争的故事和俄底修斯的英雄事迹，俄底修斯听后不禁泪流满面。这位盲人歌手得摩多科斯或者就是荷马的自画像。

    作为歌者的荷马，怎样吟唱史诗呢？大凡读过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读者大概都会记得史诗的开头：

    女神啊，请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

    致命的忿怒（menis），那一怒给阿开奥斯人带来

    无数的苦难，把战士的许多健壮英魂

    送往冥府，使他们的尸体成为野狗和各种飞禽的肉食，从阿特柔斯之子、

    人民的国王同神样的阿基琉斯最初在争吵中

    分离时开始吧，就这样实现了宙斯的意愿。

    史诗开头大气磅礴，以女神开篇，显得神圣而又庄严。然而，这里是谁在歌唱？是荷马还是女神？其实是荷马在替代女神歌唱。荷马何以能够替代女神歌唱，因为女神为荷马注入了创作灵感，他成为了神的代言人。如此，我们也就可以理解柏拉图的“灵感说”了。柏拉图说：“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诗人是一种轻飘的长着羽翼的神明的东西，不得到灵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作诗或代神说话……诗人制作都是凭神力而不是凭技艺。”一方面，荷马史诗给柏拉图提供了理论依据；另一方面，柏拉图的理论使得荷马史诗的写作变得容易理解。荷马就是一位被注入了创作灵感的歌者。

    德国大哲康德由此断言：在科学方面最伟大的发明家与机灵的模仿者和学生只在程度上有所不同，可是他与被大自然赋与了美术才能的人就特别不同了。人们完全可能学会牛顿在他那关于自然哲学原理的不朽著作中所阐述的一切，但是人们不能学会有灵感地作诗。即使是荷马也不能够说出那些充满幻想而同时具有丰富思想的观念是怎样在他的头脑里出现并结合在一起的，因为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荷马自然而然地歌唱，他不必知道他为什么会歌唱，他因为女神而歌唱。

    在《奥德赛》中，史诗又一次使用了相同的表达方式：

    请为我叙说，缪斯啊，那位机敏的英雄，

    在摧毁特洛亚的神圣城堡后又到处漂泊，

    见识过不少种族的城邦和他们的思想；

    他在广阔的大海上身受无数的苦难，为保全自己的性命使同伴们返家园。但他费尽了辛劳，终未能救得同伴，只因为他们亵渎神明，为自己招灾祸；

    一群愚蠢人，拿高照的赫利奥斯的牛群

    饱餐，神明剥夺了他们归返的时光。女神，宙斯的女儿，请随意为我们述说。

    荷马又一次请女神缪斯来述说，或者说他替代女神在歌唱。可惜的是，我们知道了女神——宙斯的女儿缪斯的名字，但我们并不知道荷马的名字，因为他在史诗中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然而，到了公元前8世纪，也就是比荷马大约晚了一个世纪，希腊出现了第一位个人作家，他就是赫西俄德（Hesiod）。他创造了一部关于神的作品，这就是《神谱》。该作品叙述神的世系和斗争，据《神谱》记载，最初的宇宙一片混沌，只有混沌大神（Chaos，keios）居住其中。“最先产生的确实是卡俄斯（混沌），其次便是该亚——宽胸大地，所有一切的永远牢靠的根基……。从混沌还产生出厄瑞波斯（Erebus，希腊语意思是‘黑暗’，即永久黑暗的化身）和黑色的夜神纽克斯；由夜神生出埃特耳和白天之神赫莫拉，纽克斯和厄瑞波斯相爱怀孕生了他俩。大地该亚首先生了乌兰诺斯——繁星似锦的皇天，他与她大小一样，覆盖着她，周边衔接。”世界产生之时，并没有人类。人类何以知道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世界是怎样产生的呢？赫西俄德有一种解释：神教授的。“曾经有一天，当赫西俄德正在神圣赫利孔山下放牧羊群时，缪斯教给他一支光荣的歌。”于是，便有了《神谱》。歌者的灵感来源于神，缪斯“把一种神圣的声音吹进我的心扉，让我歌唱将来和过去的事情”。赫西俄德说：“奥利波斯的缪斯，曾对我说出如下的话，我是听到这话的第一人。”赫西俄德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名字嵌入作品，他的名字也就和他的作品一样，流芳百世。因此，设想一下，假如荷马史诗的开头这样唱道：“女神啊，请‘让荷马’来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忿怒”，那么，所谓“荷马问题”或者有关荷马身份真实性的争论也就不会出现了。

    然而，即便荷马没有直接唱出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也不会因此而永久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史诗的存在证明了歌者的长存。“史诗与人生不同。‘当前时刻’可被视作刀刃，它把‘过去’与‘现在’一刀切断；但‘诗’把‘时间’割开的伤口缝合了。正如俄狄修斯所说的那样，缪斯用诗歌铺好了从过往到未来的道路。”诗歌将过去、现在、未来缝合在一起，超越了时间，诗人亦因此而不朽。荷马是一位歌者，他因为吟唱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而名垂千载。“口传长诗的词句和主题组成一张网，诵诗人的思绪完全缠入其中。”尽管荷马并没有在吟唱史诗时嵌入自己的名字，但后世读者通过得摩多科斯这一人物亦可依稀辨识荷马的形象。据说，荷马在去世之前早就为自己写好了碑文：

    这块土地下面，长眠着一位圣贤，他为历史上的英雄人物谱写了美丽有序的诗章，

    他就是神圣的荷马。

    荷马说，他为女神而歌唱，其实是女神因为他而名扬四海。我们不妨借用荷马的方式唱道：“女神啊！请歌唱荷马的荣耀和不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