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韵语广集》(下简称《韵语》)是一部与青楼相关的书,不过,与青楼相关的并非一无是处。无论从文学史还是从人性的变化史来看,读一读或研究一下,并非全无意义。《韵语》([明]方悟辑证,崇祯四年(1631年)刊印,共八卷四册)一书,此书收男性游冶青楼的诗赋词曲,收历代名妓诗赋,后经明代朱元亮的重新辑注校正印行。卷一、二为赠美类、卷三合欢类,卷四调合类、敘赠类、卷五题携春耽恋类、卷六间阻嘱劝类、卷七离別送饯赋物类、卷八感怀类。这则小文只谈《韵语》卷一卷二的“赠美”,由此看一看元、明两代男性对女性的观点。
卷一卷二的“赠美”,全是男性写给女性的。在这些赠美的词曲里,无不弥散着男性对女性的赞美。虽说这些赞美许多时候都是陈词滥调,但即便如此,这些句子所传达的意识和趣味,对青楼女子并无轻谩之态。无论哪一朝代,青楼女子并不被人待见,尤其是不被道统或所谓正人君子待见。虽然在宋代,有周美成、宋徽宗与李师师的风流韵事(即后人考证或想当然的周美成那首《少年游》背后的故事),但在对待青楼女子时,男人毕竟处在优势一方。晚明文人在政治失意或对政局悲观时刻,便寄情山水、风雅、青楼等与政治时局无关的事中,显现出晚明的文人们有了某种不同于其他朝代的精神追求。譬如不被宋人看好的《花间集》,在明代被重新认识和发扬光大。一代文豪汤显祖对《花间集》的校注成集;陈耀文打破《花间集》与《草堂诗余》的界限,编纂《花草粹编》以示世人。以汤显祖作品为代表的中晚明时期的戏曲,把对女性的尊重推到一个前无古人的地步。
《青楼韵语广集》的序就很有意思,对产生于青楼的诗、词、曲给予了高度肯定和赞扬,同时佐证了诗文的感人在于情:“情不幻不灵,情不变不妙”。青楼诸花,便得这情;状写青楼诸花的诗文也可能得于这情。“赠美”的韵文有许多陈词滥调,但这些都是对女性的尊重,即便算不得真情,也可以说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卷一卷二里的另一些韵文,更是超越了这样的陈词滥调,如下面这首曲:
谩自怜,千般俏,许谁夸,百技超。[看你这]金针绣线鸾凤耀,试理冰弦,清音绵邈。[听]子夜声歌振处停云缈。[更]翻翻舞袖游龙娇。[有时]暗寄新诗,[却许]回纹织稿。(明/张叔周)
这是男性对一个诗画歌舞无所不精的青楼女子的自叹自怜自夸的仿写,或者代这女子立传。难怪《韵语》的序给予这类韵语高度评价,一则这类诗其意“作唐人伎俩”、其音则是元音(曲并非由元代首创,但元时,曲里的词与音都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二则这青楼韵语“乃复雕文心之奇也夫”!这样的评价颇有些石破天惊的味道。再看下一首:“曾上衡庐,[见]一片飞来万里余,苍梧远,飘扬踪迹。定何如,路崎岖,重重隔断潇湘渚。何日乘东风下九嶷,休回顾。群萃不见迷归路,几时还遇,几时还遇”(明/梁伯龙)。山路迢迢,烟雨迷雾。为获女子芳心,或者为了某女子移情,再远再难也要追踪前行。可见这男子对女性的真情,也可见男性对女性的态度。特别是后两句“几时还遇,几时还遇”所传达的伤感、焦虑,以及芳心难遇,其情其景,如山路周折,溪流回圜。
新文化的先贤之一钱玄同,1917年某日致陈独秀函,叙述和阐明他对中国古典文学及新文学的观点。钱氏认为,自东汉始,中国的文学“弊盛于齐梁”,至“唐宋四六,除用典外,别无他事”。而且钱氏痛骂这样的文章“真可谓全篇不通”。那么作为新文化的要求来看,钱氏则以为:“语录以白话说理,词曲以白话为美文,此为文章之进化”(见《〈新青年〉通信集》)。《韵语》里的大多数韵文正是这“进化”之表达。来看两首:
[有他时]一刻千金高价,[有他时]一生肖旺人家,[有他时]村沙的化得不村沙。临风三劝酒,对月一杯茶,说蓬莱看似假。(元/兰楚芬)
[一见了]引人魂,[再见了]消人闷,[意追陪]金杯错落,[莫辜负]翠袖殷勤,[觑一觑]万种娇,[叹一叹]千金后、手撒红牙歌清韵。(元/刘廷信)
两首曲,几乎无一有典,全是白话。但正是这样的白话,把对女性尊重的描写和叙述的真情由衷地表达了出来。从文字和文本看,我们能说这两首极有韵味的文字不美吗?就世俗而言,这些“赠美”的文字并不轻谩。事实上,唐五代的“花间”词人、宋词里柳永、秦观、周邦彦等就不乏“赠美”的文字。重要的是,在这些韵文里,我们看到了这些出自男性的关于青楼女子的韵文,以平等的观念来看待女性、看待不被道统接受或正人君子瞧不起的青楼女子。
晚明时期,正是欧洲文艺复兴的中期。我们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源自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运动对明代有什么影响。虽然晚明颓糜、世风日下,但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汤显祖戏剧与莎士比亚戏剧的某些共通,那就是对人的尊重。欧洲文艺复兴变神学为人学,由此建立起来的近现代文学成为全世界向往的高峰。《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无论生前还是死后,以及还魂等一系列情感和行为,无不饱含着对自由和爱情的向往与追求。在《韵语》卷一卷二的“赠美”里,我们同样看到了某种逃离皇权背离威权的场景,看到了追求幸福和平等的微弱光亮。在明代梁伯龙的《赠王姬轻云》套曲的“序”里,诗人无遮拦地大胆地写道:“见好色而悦,士庶之常;抒幽情以声,才豪之致”。此两句的意思就是,人对美的追求,或对异性的追求,不分君臣士庶、也不论贫贱贵富,道理和感情皆出自一门。也许,这正是欧洲文艺复兴的观念和精神,也是中晚明俗世社会里的世俗力量所在。虽说这些依然可以看成是男性话语强权中类似同情的某种表达,但它已经接近西方在两性平等中的某种价值。
值得一说的还有《韵语》一书的插图,明后期是中国插图艺术的成熟期与高峰期。以陈洪绶为代表的插图画家不仅风靡当时,也影响了同辈与后辈,《韵语》的插图正适得其时。全书每卷首,各有一跨页插图,共12幅。插图原画为杭州人张几所绘;刻工为歙县人黄桂芳、黄端甫、黃一彬等(歙县刻工为明末清初徽派风格代表)所刻。画与刻,几为天作之合。刻镂山石的皴法和墨线的灵动,《韵语》里所涉及到的庭园和山水,特别是在此间活动着的女子尤为生动。布局、写景都很仔细。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插图剔去了许多脂粉,增加了不少的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