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当初就直接称为《诗》,据说是由孔夫子亲自删定编辑而成的。孔子教学生几门功课,即以《诗》打头,他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又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由此都可见他对这部自编教材的重视。
秦火以后其他典籍散佚严重,《诗》“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汉书·艺文志》),故尔继续存在于人们的口头;到汉朝天下安定下来以后,比较容易地得以重新写定。因为有不同的传授、诠释派别,分为齐、鲁、韩、毛四家,其中“今文”(用当时通行的文字记录书写的经典)的齐、鲁、韩三家西汉时立于学官,即得到国家的承认,得以进入官方的学术、教育体制;毛诗起先只是在民间流传,到东汉才立于学官。可是后来今文三家渐渐衰亡,毛诗一枝独秀,成为人们阅读和了解《诗经》的主要依据。
“毛诗”因其重要的传人毛亨、毛苌而得名。据说毛亨是荀子的学生,著有《诗故(诂)训传》,简称毛《传》,“传”就是注释的意思。“传”与所注之“经”合称“经传”;在古代士人的心目中,“不见经传”的东西就是草根闲文,是非正宗的野狐禅。毛亨的工作未能做完,由赵人毛苌补足之,于是毛亨被尊称为大毛公,毛苌则称小毛公,二公成了最有权威的《诗经》专家,由他们传播解释的《诗》三百即称“毛诗”。
到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为毛诗作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此后毛诗的地位更高,传播得更火,三家则走向萧条零落。不过郑《笺》的立言兼采三家,又有若干自己的新见,并不完全跟着毛《传》走。到唐朝,由孔颖达等文化高官奉敕为儒家经典的旧注释再加注释,这就是所谓“疏”。其《诗经》部分以毛诗的传笺为工作底本,成《毛诗正义》七十卷,列入官书《五经正义》之中。孔《疏》讲《诗》非常之细致,总结了唐以前《诗经》的研究成果。这一套毛《传》、郑《笺》、孔《疏》乃是对《诗经》权威的解说。唐代以后,世人所读的《诗经》,全是《毛诗》。至此“毛诗”二字与《诗经》几乎成了同义词。
只列毛《传》、郑《笺》的《诗经》可合称为《毛诗故训传笺》,简称《毛诗传笺》。毛《传》、郑《笺》、孔《疏》三项齐全的《诗经》一般称为《毛诗注疏》,流传甚广,曾收入不同版本的《十三经注疏》中;近贤整理本也有好几种,如北大本、台湾本、《儒藏》本、上古本等等,群贤毕出,一时称盛。各种《毛诗注疏》的部头都相当庞大,一般来不及一一细读,要区分其间的短长高下殊非易事。
“疏不破注”,在服务于《诗经》的三驾马车中孔《疏》相对次要。最近我选读了一本最新面世、篇幅也较小的《毛诗传笺》(孔祥军点校,中华书局2018年版),意思无非是尽可能有效率地重温《诗》三百,而防“无以言”。
《毛诗传笺》的版本,近代比较流行的是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初编影印的宋刊巾箱本二十卷,此书近年来作为善本又得到了“再造”。又近年来中外所藏的毛诗古本纷纷影印行世,例如日本足利学校所藏南宋刘叔刚一经堂刊刻之十行本《附释音毛诗注疏》曾由汲古书院影印面世;另外两种宋本(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点校毛诗》《纂图互注毛诗》)也有了影印本,颇便采用。孔本《毛诗传笺》注意广搜众本,唐开成石经和全部宋刻本都在他的视野之内,又注意参校出土文献和多种中外写本,取精用弘,有力地保证了全书的校勘质量。
这里最值得称道的是孔祥军对底本的选择。他没有采用那些大有来头、古老而且显得名贵的本子,却选用了相对平易的乾隆四十八年(1783)武英殿仿刊元代相台岳氏《五经》本《毛诗》,其理由是相台《五经》源自南宋廖莹中世綵堂本《九经》,忠实可靠,且有句读。用为底本,工作起来最为靠谱而且事半功倍。选择底本在古籍整理中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选得不佳,具体操作起来将事倍功半,自己给自己添乱:须多写许多校勘记,头绪甚繁,负担甚重,容易出现错漏;读者也容易看得厌烦。
藏书家往往以书籍的古老或罕见为珍贵,而研究者则以其优秀的程度来决定它是否为善本。清代内府本的《毛诗传笺》虽然去今未远,也不罕见,但确实优点最多:本书毅然选用为底本,应该说是明智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底本选好了事情就成功了一小半,但这需要对有关典籍相当熟悉,事先做好充分的调查研究,具有深刻的文献学眼光,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大道至简,而要认识这个“道”却远不简单。
记录校勘成果的方式可以有多种,孔祥军点校本《毛诗传笺》采用定本加校勘记的方式。这种方式的好处是文本读起来清晰流畅,篇幅也相对节省,而其困难则在于要求点校者对相关异文的优劣具有准确的判断力。底本上的某个字在他本他书中有异文,如果用底本加校勘记的方式比较省心,一一说明某本某书作某字就可以了;而用定本加校勘记之法,这个字在定本中改不改,就颇费斟酌,这种“定其是非”的艰苦劳动读者是看不到的。鲁迅先生说,他校定《唐宋传奇集》的办法是“本集所取文章,有复见于不同之书,或不同之本,得以互校者,则互校之。字句有异,惟从其是”(《〈唐宋传奇集〉序例》)。难就难在这个求“是”上。如果用底本加校勘记之法,就可以把这个求“是”的任务交给读者,点校者就轻松得多了。孔祥军在《点校凡例》中说“本书校勘,力求简洁。”这就是自己来挑“定其是非”的重担、少让读者费力的意思。古籍整理者不能怕多干活。这工作很累人,所以也很有价值。
这里要注意的是,这副“定其是非”的担子要确实挑得动,如果力气不足而勉强去挑,问题将很大。鲁迅说过,“明末人好名,刻古书也是一种风气,然而往往自己看不懂,以为错字,随手乱改。不改尚可,一改,可就反而改错了”(《准风月谈·四库全书珍本》)。刚愎自用,大胆妄改,必将贻误读者,愧对古人。当下对于古籍的“伪整理”比较多见,所以这种定本加校勘记的办法虽好,恐怕不宜提倡。本书采用全式标点,比较困难的引号和专名号加得很准确。断句亦佳,偶见可商榷者,却也无伤大雅。
本书最前面的《点校说明》写得很专业,凡有论断,皆交代了出处。但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对毛《传》、郑《笺》文学方面的价值及其局限未置一词。《点校说明》原可以这样来写,但这部《毛诗专笺》是列入《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的,文学书而完全不谈文学,只讲文献层面的种种,总是一个缺憾。本书如有再印的机会,建议在这一方面做出适当的补救。
《毛诗传笺》,孔祥军点校,中华书局2018年11月出版,定价5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