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视野下移到步入现场,是新时期教育史研究呈现出的新气象。基层、民间、活动、生活的教育历史进入研究者视野,并形成富有生命力的研究成果,是这种新气象的体现。申国昌博士的《生活的追忆—明清学校日常生活史》,以最为真实的教育样态:学校日常生活为对象,对明清时期教育做出精细化分析,并以理性态度对其做出评价,是新时期教育生活史研究的奠基之作。再现历史、提升研究品质以及警示教育生活,是该著作呈现的三个典型特征。
马克思说:“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日常生活史是最为真实与生动的人类活动历史。从学校日常生活切入,是揭示教育活动场景直接而有效方式。如同作者所说:这是一部“微缩的历史镜像”。论著对1368年到1840年的472年间学校生活,做纵向的历史梳理;对国子监、地方官学、书院、私塾、留学等不同类型的学校日常生活,做横向的微观具体分析。精细化、生动且鲜活、真实,构成研究与写作的主要特点。
精细化分析是论著的研究特征。论著对明清时期主要教育形态,做条分缕析。以“象牙塔内”的国子监生活为例,论者将其细分为日常管理、教官聘任与考核及其待遇、日常教学活动与学习活动、教学考核活动、监生历事活动、学生课余活动等八个方面,并对每一方面进一步细化。如严格规范的选任、等级森严的职级、奖勤罚懒的考核等,构成教官聘任与考核的规矩;殊途同归的生源、衣食无忧的生活、学业考察、升级待遇以及中规中矩的日常学习与考核,构成监生的日常生活;学派林立的学术活动、心系朝政的议事活动、服从调配的差遣活动、情系乡里的教化活动以及乐善好施的公益活动等,成为监生课余活动的主要形式,等等。作者以精细化的分析方法,将国子监的日常生活,全方位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生动鲜活,具有可读性,是论著典型的写作特点。精细化的分析研究,为生动鲜活、可读奠定必要基础。同时,论者有意识地借助哲学的思维与文学的表达,尝试将理性思考与感性体验融入到日常生活的表达中,通过文学的形式,将生活叙事、情境再现结合起来,实现“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及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之目的。论著以生动鲜活的生活叙事方式,将“鲜活而微观”的明清时期学堂日常生活以立体式图景再现于读者面前,并为理性认识回归感性认识开辟出新路径。
求真趋实是论著呈现的总体特点。作者没有刻意按照某种理论去规范研究对象,而是以精细化的叙事分析,对明清时期学校日常生活场景做具体、生动的情境再现式分析与说明。如同以叙事研究著称的丁刚教授所言:“任何一个框架并不能完全去解释实际上的经验实践,所以我们必须有一个恰当的呈现方式,这个呈现方式就是叙事,尤其是让社会上的各方面人自己去叙述,因为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接近我们的社会生活,真正地揭示我们社会生活的真相。”当然,求真趋实需要资料支撑。研究中,作者挖掘大量新史料并对其做出新解读,使史料多元化、考证注释化、注释学术化、学术真实化,实现其作为学术著作的研究定位。
新时期的教育史学科的建设中,形成三种带有实践特点的研究取向:现代化取向、叙事取向与活动取向。现代化取向将教育自身的现代化及其与国家的现代化联系起来,考察教育发展演变的历史变迁,是实践取向中的宏观研究;叙事取向的教育史研究,则将研究重心放在复杂而真实教育场景的微观领域,旨在通过对微观教育场景的分析,解释教育实践的复杂性与当事者的真实体验;活动取向的教育史研究,则希望将微观的教育场景与宏观的教育趋势联系起来,从中观层面在反映教育真实场景,同时能够对教育发展历史变迁做全景式和立体式的综合研究。
教育生活史研究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的有益尝试。它是在教育活动史研究中,结合以往研究取得的成绩及其存在问题的基础上,对教育史研究的具体化与深化。正如以教育活动史研究见长的周洪宇教授所言:“教育活动史尤其是教育生活史是被人们长期遗忘的角落,一个长期无人开垦的处女地,恰恰是我们今天的教育史学者应该格外关注和重视的一个学术领域,这个长期的学术空白完全应该也有可能成为今后教育史学取得重点突破的领域。而一旦开垦出来,将会给我们带来教育史学的重大变化。今天的教育史学研究者应该沿着前辈学者指明的方向继续前进,开拓出新的研究领域。”在对教育活动史的进一步研究中,拓展出生活教育史。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生活的追忆—明清学校日常生活史》成为教育生活史研究的开山之作。它在深化教育史研究的同时,拓展出教育史研究的新领域。
提升研究品质,形成富有生命力的研究成果,是该著作追求的学术目标。如果说,拓展新领域属扩大范围,转换视角、探索新方法以及应用新资料,则属研究品质提升的范畴。它以教育参与者自身所经历的事件为对象,利用“跨界视角”,通过对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思,分析个体的生命价值,将特定社会历史情境下的教育生活生动鲜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以达“通过浪花窥见太阳光辉”的目的。为了提升研究品质,使研究成果具有持久的生命力,作者在研究中综合应用教育学、历史学、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等学科理论与方法,将微观的学校日常生活研究建立在宽厚的学理支撑基础上,彰显出研究的学理基础与学术生命力。
作为有目的的人类实践活动,教育从来就不是中性的。教育正义就是要通过教育使人的潜力得到充分实现,即教育是通过人并为了人的全面发展而展开的人类实践活动。依据罗尔斯的观点,保证教师与学生的基本自由,是教育正义的首要原则。但是,这种情况在古典教育中比较少见,在今日教育中依然稀缺。这种缺乏基本自由的教育导致的后果,已经被历史所证实,却未引起足够重视。《生活的追忆:明清学校日常生活史》从微观的学校日常生活层面对此做出有益尝试:它对何种教育有利于教育自身发展以及对教育与社会的良性互动做出有益探索。
服务教育现实,是该论著希望达成的目的之一。论著对普通教育参与者日常生活的分析,明显体现出服务教育现实的愿望。但是,警示教育生活,充分发挥教育的正向功能,是该著作服务现实更为重要的方面。因为,教育的力量主要不取决于教育规模,而取决于教育结构和性质。研究者敏锐地捕捉到:明清时期的教育新气象仅限于非官方学校的日常生活,“而在主流的官办学校日常生活仍然延续着愈演愈烈的专制集权压制下个性自由丧失的传统模式。”结果使得教育变为另外一个东西,与教育本质渐行渐远:统治者视教育为统治工具,求学者视教育为求职跳板,施教者视教育为谋生手段。也就是说,人们以重视教育的方式摧垮了教育,以至于近代以来的中国不断受到列强侵扰。这或许是论著欲表达的深层意思,也是服务教育现实更有价值的地方。
作为一部以教育生活史为研究对象的论著,《生活的追忆:明清学校日常生活史》无疑起到开拓性的作用。无论是研究视角的切入,研究方法和资料的选择与应用,还是研究结果的表达,都体现出相当的新意。论著求真趋实的研究风格,提升研究品质、促进学科发展的研究旨趣,以及对教育生活的警示,使其成为开启一个时期学术气象的开拓之作。论著虽然存在由于多人参与导致部分研究与表达风格不同的问题,却瑕不掩瑜,为随后的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