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为什么还要研究资本主义史

    近年来，一股新的学术潮流，即资本主义研究，在欧美学界悄然兴起。美国当代著名政治哲学家南茜·弗雷泽（NancyFraser）在近期的一篇文章中说，长期以来，除了马克思主义作家外，“资本主义”这个术语似乎淡出了欧美学术界的视野，但如今“资本主义再度归来”，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的学者，纷纷使用这一术语作为分析工具。在这股学术潮流中，历史学家最为活跃，在美国尤其如此。近二十年来，美国的一批历史学者推动发展出了一个新的学术领域，即资本主义史学（或称新资本主义史学），并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家的认可，他们纷纷投身于这种旗帜之下，自称“资本主义史学家”（historiansofcapitalism）。这股学术潮流影响之广，远远超出了学术界，如《纽约时报》就曾在其头版以“在美国大学的历史系，资本主义受到追捧”（InHis⁃tory Departments,It’sUp withCapitalism）为题，对这种现象做了报道。这篇文章开篇就模仿《共产党宣言》的句式写道：“一个幽灵，资本主义的幽灵，在美国大学的历史系徘徊。”

    对中国读者来说，谈论欧美学界资本主义研究的回归这个问题似乎令人费解：既然欧美国家几乎都是资本主义国家，那么，之前西方关于本国的研究本身不就是资本主义研究吗？为什么说过去几十年来他们却纷纷放弃了“资本主义”这个概念？若如此，他们使用何种替代概念？然而，无论人们感到多么惊讶，这种情况的确属实。譬如，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已故历史学家杰拉尔德·费尔德曼（GeraldD.Feldman，1937-2007），是专治20世纪德国经济史的著名学者，他的几乎所有研究主题都与20世纪资本主义的核心要素密切相关，如企业家、资本家、市场、公司管理、公司结构、公司战略、企业与国家之间的关系等，但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几乎从不使用“资本主义”一词。法国年鉴学派著名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著有《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但他在书中引用了历史学家赫伯特·希顿的话：“在所有以主义结尾的词中，资本主义一词最容易招惹是非。它的含义和定义是如此混杂，因而一切懂得自重的学者都应该把它同帝国主义一起从词汇中摈弃。”哈佛著名经济学家约翰·肯尼斯·加尔布雷斯在其《美国资本主义：抗衡力量的概念》一书中，虽然使用了“资本主义”这个术语，但他特别指出，多年来，“资本主义”“这个术语一直为人们所排斥和厌恶”，人们宁愿使用各种各样的委婉说法，如“自由企业、私人企业以及竞争体制和价格体制”来代替这个术语，而不使用“资本主义”这个词。

    这不免让人好奇，欧美学界为何长期排斥使用“资本主义”这个概念？近年来这个概念又为何回归到了学者的视野？欧美学界、尤其是历史学界如何重新使用“资本主义”这个概念进行历史研究？“资本主义”概念的回归，能为史学研究带来哪些变化？这些研究与传统的资本主义史研究有何异同？这些就是德国历史学者于尔根·科卡和荷兰历史学者马塞尔·范德林登主编的论文集《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的反思》（该书原名为Capitalism:TheReemergenceofaHis⁃toricalConcept，直译应该是《资本主义：一个史学概念的复兴》）所讨论的问题。这部文集共收录11篇文章，包括导论、专题研究，以及评论和总结，集中讨论了“资本主义”概念在欧美史学界的回归，并以多个历史研究领域为例，分析了“资本主义”作为一种分析范畴如何得以运用，同时还提出了“新资本主义史学”的研究主题、方法和视角等。值得指出的是，该书的论文初稿都是提交给2012年7月在南非召开的第十六届世界经济史大会上的一个小组讨论的，中国也有不少学者参加了这次大会，但他们会后写作的综述对这个小组讨论的问题关注极少。事实上，这部文集的编者和作者都是欧美经济史学界的顶尖学者，他们在各自的研究领域颇有建树，许多作者还是中国学者熟悉的历史学家。

    在书中，主编于尔根·科卡梳理了“资本主义”概念的起源与演变，分析了不同时期的学者对资本主义概念的理解和运用，并提出了他自己关于资本主义概念的界定，同时还分析了“资本主义”这个术语遭到历史学者冷落以及重新回归的原因。其他学者对科卡的讨论做出了回应，并在具体研究领域里讨论了“资本主义”概念的回归可以为历史研究带来的影响。在作者们看来，自它诞生起，“资本主义”这个概念就既被用作一种政治口号和社会批判，也被当做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学术概念。但在冷战年代，“资本主义”这个术语成了一个用于对抗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修辞和宣传的战斗性术语，深深地卷入了政治和意识形态斗争，这种意识形态或政治宣传扭曲了“资本主义”概念的丰富内涵，所以学者们干脆不再使用这个概念，认为它的含义已经变得太宽泛、太笼统、太模糊，被赋予了太多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色彩。而在历史学科内部，20世纪七八十年代以来新文化史的勃兴，也促使历史学家更加关注历史研究中的非物质因素。这些都导致历史学者对资本主义研究的兴趣下降。

    不过，“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现实原因和学术思潮对资本主义研究带来的负面影响，也可以因为新的现实原因或学术思潮的转变扭转学者的研究兴趣并提出新的研究课题。冷战的结束使学者能够尽可能摈除意识形态偏见而更加严格中立性地使用“资本主义”这个术语，2008年遍及西方的经济大衰退，则促使包括历史学家在内的西方学者反思数百年来的资本主义发展，这些对资本主义研究都起到了进一步的推动作用。就历史学科内部而言，部分历史学家对历史研究中忽视物质因素的现象愈益不满，他们迫切希望在历史研究中“重新找回经济”，将经济因素带入社会史和文化史研究。而此时欧美的经济史、劳工史和企业史等研究领域正在陷入僵局，急需引入新的视角，“资本主义”概念恰好提供了这样一种机会。因此，从本质上来说，资本主义研究的回归，其实是西方学界为应对西方资本主义发展所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并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一个历史的参照和“有用的过去”。

    就收入本书的文章的研究主题来看，大部分论文讨论的并不是传统资本主义史研究的主题，譬如资本主义的起源、传播或转型等问题，而是讨论经济危机与金融危机、劳工史、企业史、消费史和金融史等主题。就研究对象而言，大部分论文关注的仍然是传统资本主义史研究关注的西欧和美国的资本主义，只有埃克特的论文讨论了非洲的资本主义，以及格拉齐亚在论述欧洲的消费史时运用了比较方法，提到了中国与欧洲的竞争。现实因素对学者的选题无疑具有直接影响，但这些论文的作者也对这些主题做了新的阐释。譬如科姆洛希的文章认为，在研究资本主义时，要关注劳动的核心地位、劳动体制和劳动动员等问题，并指出资本主义下的劳动体制的特征乃是劳动的多样化，并不是只有工资劳动才占主导地位，其他劳动形式，如奴隶制和强制劳动，在特定时期对资本主义的发展甚至起到了核心作用。尤瑟夫·卡西斯讨论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的文章也指出，长期以来历史学家对这两个问题的研究都不充分，“资本主义”概念的引入可以有效“帮助经济危机史的研究走出严格的经济学分析的路径”，并重申在经济史研究中使用归纳法而不是演绎法的重要性，以及在这种以叙事为主的归纳法中融入政治、文化和社会维度的分析内容。在他看来，“资本主义”概念不仅可以复兴历史学家对经济危机史等领域的研究，还能帮助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对话。其他文章也提出了各自研究领域的新的研究前景。

    本书所讨论的问题表明，历史学家对“资本主义”概念抱有极大兴趣。通过使用“资本主义”概念，使得许多看似“过时”的课题焕发生机，旧题材得到了新阐释。这是因为，他们在看待“资本主义”这个概念时，并未仅视其为一种经济制度，而是认为，资本主义强调的应该是经济与政治、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等现象之间复杂的互动，而这种互动又需要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以及其他社会科学家共同努力。所以，资本主义研究从一开始就应该是一项跨学科研究。用科卡的话说，“资本主义”概念在某种程度上有助于重新整合各个分支研究领域。对于这种新的研究，贝克特在他的评论文章中以“新资本主义史学”进行概括，除了肯定这些文章所提出的研究主题和方法之外，他还对本书未涉及的研究主题和方法提出了研究建议。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资本主义史学”的出现，将被历史学家久已边缘化的经济问题重新推到了欧美史学研究的前沿。不过需要指出的是，这些新的研究，并不是对传统资本主义史研究的否定。科卡在“导论”中明确指出，历史上其他学者的研究仍然是极为重要的，如马克思关于“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之间的冲突的理解仍是有用的，熊彼特关于商业周期和“创造性破坏”的作用的分析也是有价值的，丹尼尔·贝尔关于“资本主义的文化矛盾”的研究仍是值得重视的。但这些研究传统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已被边缘化。当前欧美学界对“资本主义”研究兴趣的复兴，不仅能丰富学者们对相关问题的研究，而且由于资本主义的历史必然包括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的历史，它也将有助于人们对人类文明史的根本问题和人类社会的本质进行深入讨论。本书所讨论的问题，对于中国的相关学科和研究领域，也会有启发意义。

    《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的反思》，[德]于尔根·科卡、[荷]马塞尔·范德林登主编、于留振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10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