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围棋的?什么契机?是自学成才?还是有名师指点?
储福金:我是“文革”那一年开始下围棋的。最早的时候,5岁开始跟着父亲下象棋,小学毕业那一年,我在上海市普陀区少儿象棋比赛获得冠军。文革开始,有一位姓朱的居委会副主任常来家里和父亲下象棋。父亲不在家,我就陪他下。象棋他下不过我,有一次他把象棋盘一推说,下象棋不如下围棋有意思。我就说,围棋我也会呀,其实我刚懂一点点围棋的常识,于是拿出一个纸盘和塑料棋和他下,结果没下十几步就被他吃得干干净净。朱师傅是我的启蒙围棋老师。以后他到我家来,总和棋力相差很大的我下围棋。从那时候开始,我对围棋有了兴趣,感觉象棋太简单了。朱师傅说,每一年让我一子,九年以后我可以赶得上他的水平。我太着急了,找来了所能找到的围棋的杂志和书认真看。因为棋的水平相差很大,棋谱对我的指导意义不是很强。主要还是和师傅下,有象棋的底子,我下围棋进步也快,慢慢地就能理解、复盘,慢慢地把一个个棋的定式走熟了,这样我的进步就非常快,在半年内就打败了朱师傅。
欧阳黔森:大约1985年开始下棋,那时候聂卫平棋扫日本棋坛。中日围棋打擂台,是当时的热点。没人教授过,是个野战派。
胡性能:喜欢上围棋应该是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的事,那时的中日围棋擂台赛影响很大,可以说是在校大学生课余最重要的交谈内容。那是一个文学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围棋普及的时代,像吴清源、聂卫平、刘小光、江铸久,小林光一、大竹英雄、林海峰、加藤正夫这些棋手,一直被当成是英雄传诵。进大学之前,我从未见过围棋,但同班有一个同学接触过,并在进校时带了一副围棋来,他的水平虽然不高,却迅速在班上掀起了一股围棋热,几乎每间宿舍的桌子上都摆有围棋,有空的时候就手谈一盘,乱下,毫无章法,养成许多下棋的坏习惯,以至于后来很难提高。
吴玄:我学棋晚,24岁才开始学棋,当时,刚生了个女儿,老婆学过一点围棋,坐月子无聊,就教我下棋消谴。不过,她第二盘就输了,老婆的棋艺大概算不上名师吧,后来也没有名师指点过,一直是下着玩儿。
中华读书报:刚开始下围棋的时候,是什么状态?着迷吗?有没有关于围棋的趣事?
储福金:我下围棋入了迷。每天睡觉前,白天下的每一盘棋都在脑子里复盘,会突然想起来哪一步棋可以怎样的走法,在脑子里自己和自己对下。我认为和自己对下是少不了的过程,围棋下得好,名师指点当然好,但是复盘和自己对下的过程,是掌握围棋最基本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步步理解博杀的每一步中内含的杀机和力量。
吴玄:非常着迷,而且上瘾,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一天不下棋,就受不了,甚至于无法忍受,那个瘾,这世上没什么东西可以比,如果有,我估计只有毒品吧,不过,我没吸过毒,围棋就是我的毒品吧。
胡性能:刚开始下围棋的时候,其实是懵懂的,只是觉得这黑子白子间隐藏着无穷魅力,有个广阔无边的世界,让人喜欢和向往,却没抵达着迷的程度。
中华读书报:围棋给您带来了什么?关于如何下好围棋,您总结出怎样的经验?
储福金:1980年,我与艾煊第一次相识。那次,在鼋头渚去三山岛的游船上,艾老和人下围棋,我在旁边观看。后来,我坐下来与艾老对局。和艾老认识后,经人介绍,又与艾老的女儿艾涛结合,围棋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我的文学创作也与围棋紧密相关,尤其是长篇小说《黑白》。
围棋给我带来了信心,带来了掌握大事的能量。对我以后的创作有了很大的帮助。我的围棋小说开始是讲围棋故事中的人物,《黑白》第二部以后,把人、棋、理,人生哲理结合在一起,把棋的参悟和对人生的禅悟联系在一起,这不是单纯写围棋的小说。也许在我前面创作中,也有人写到围棋,但围棋只是道具,围棋只是故事中的一局,但我创作的小说,围棋的人生经验,围棋的人事考虑,围棋的哲学理解,这些因棋的某一点生发出人生的经验、故事和思考,完完全全是我的,棋与我的人生经验,棋与我哲学思考融合在一起,围棋不是小说的故事,而是内在,棋才是“我”的人生。所以说,我以前的创作,多多少少能看得出来,受其他作家影响。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想把川端康成从我的创作中赶出去。但是我围棋小说的出现就是我自己的,和所有作家不同的创作。
欧阳黔森:围棋给我带来了快乐。原来找人下,后来在网上下。有人说,围棋是先进百尺容易,后进一寸难。我深以为然。举两个例子:在网上下棋,不论你怎样下,永远就在六、七段上下。有位久未谋面的退休老棋友说,他这几年天天打谱,关注围棋赛事,遇见我,非要收拾我。我告诉他,我们涨不了棋啦!打一万谱也没用,别看我这几年忙,三年没摸棋,要下水平也减不了,他不信,结果我们下了三盘,是我收拾了他。
胡性能:围棋给我带来内心的安宁,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曾因鼻血流淌不止,血小板降到不足三万,怀疑患上了白血病。在等待检验报告的那一个星期,我躺在病床上,因为一本《围棋妙手问答》的书,我对检验的结果没有紧张,也没有担忧。
吴玄:24岁之后,好像我的人生就被围棋占领了,我的时间多半用在了下棋上,看见围棋,我会忘乎所以,除了围棋,好像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了。围棋在古代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坐隐”,这是否就是坐隐的意思?坐隐似乎是古人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但是,坐久了,隐久了,人也就消失了,没了,人生是空的。我觉着围棋是一件消解欲望解构人生的玩物,这么多年来,好像是我在下棋,我在玩,可是,猛一回头,才发现,其实是围棋在下我,在玩我,我的人生已经快被玩完了。我是否因此就要劝诫大家远离围棋,就像远离毒品那样远离围棋。好像也不能这样说,我的意思只是围棋太有魅力,你小心点儿玩就是了。
中华读书报:历朝历代都有喜欢围棋的文化名人,留下了很多有关围棋的名篇佳作,围棋在很多经典著作中也时有出现,您有关于围棋的作品吗?
吴玄:我写过一个关于围棋的中篇小说《玄白》,是1992年,不像现在,可以足不出户,上网下棋,那时想找个人下棋并不那么容易,手痒了,我就写围棋小说,用虚构来满足棋瘾。这个小说在抽屉里放了8年,直到2000年才发表,在当年度算是有影响的,几个小说选刊和年度小说选本都选了,我作为一个写小说的,开始被人关注,也算是我的成名作吧。现在想起来好像有点意思,原来我的文学是从围棋开始的。你说围棋和文学有没有关系?就我而言,是有关系,但实际上不一定有关系,得看文化传统,比如西方的文学就没关系,西方有文学,但没有围棋,这证明文学和围棋可以没有关系,但是在东方,特别是中国,围棋和文学就有关系了,围棋的历史似乎比文学的历史还要长,关于围棋的神话和传说都特别文学,譬如“烂柯”。就是说围棋很早就进入文学的视野了,如果把历代关于围棋的文学梳理一遍,大概可以写一本围棋文学史专著。围棋确实是一款永恒的游戏,它抽象,虚幻,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文本,一局棋,从无到有,似乎有道,隐藏着宇宙从诞生到结束的真相,这样的东西实在太适合文人去探究了,而且可以让自己隐遁其中。围棋和文学,对于一个人或者一种文化,看上去是和谐的,共生的,但是,我还是觉着它们其实是相悖相反的,文学是增加欲望的,而围棋,我说过,是消解欲望的。一个人,同时喜欢这两种东西,大概这就是人生吧。
中华读书报:您认为围棋和文学之间有关系吗?如果有,是怎样的关系?您如何评价围棋和文学在您生命中的不同角色?
储福金:当然,我的创作也不可能单纯在围棋中表现自我。这一年多我写了另一部没有写围棋的小说,也继续表现我对世界对人世沧桑的理解,和对所有的哲学乃至宗教等人生的参悟。参悟开始是以围棋为代表的。
围棋和创作是我人生重要两项,一是专业一是业余,说不清哪是业余哪是专业,沉浸其中,我感觉创作感谢围棋,丰富了我的人生。创作是自己满意的专业工作,围棋是我欣喜的业余生活,专业和业余都是在人生兴趣中进行,这是我非常高兴的事情。
胡性能:我以为文学与围棋有着某种亲缘关系。从小处说,它们都重视感觉,都讲究灵光乍现,都讲究宏观的构思与细节的处理;从大处说,围棋和文学都可能影响一个人的世界观,甚至围棋就是一种世界观。文学不说了。就围棋来说,棋子不分贵贱,一律平等,但在具体的棋盘上,不同的棋子,作用和重要性又不一样;再者,围棋的对弈常常会涉及到棋的大小,其它东西的大小常常是具像的,但围棋的大小是抽象的,而且这种大小,有时会随着棋局的推进而发生变化。另外,围棋对弈里包含的对速度的理解、对生死的理解、对急所的理解,对舍与得的理解,其实都与人生有关。
吴玄:在我的写作中,《玄白》是一个孤本,这是一个向围棋、向痴与静的状态致敬的作品。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是倾向于先锋写作的,还是用围棋语言来描述吧,我就像那位观棋的樵夫,棋下完了,我下山了,时间太残酷了,我与这个世界整整相差了一千年。现在,所有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都是与我无关的,乃至我是否是我,也成了问题。这就是我后来的长篇小说《陌生人》。
办文学刊物,对某些作家,譬如我,可能真的是灾难,办杂志分散的不只是时间和精力,最要命的是它在内部消解你的写作欲望和发表欲望,当编辑久了,很多人都是懒得写的,像《收获》的程永新,我觉着也是这样,他一点也不缺小说才能,我看过他的《一个人的文学史》,里面写作家,随便几笔,人物就活了,那是小说大家才有的能力。假设一下,如果当年程永新和余华角色倒一下,结果将会怎样呢?
因为下棋,或者说因为懒,我的作品数量不多,我还是一个未完成的作家吧。侍我有更多作品的时候,我再评价自己。我以为有创造性的对文学有贡献的作品才是好作品。就像围棋,现在所有的棋手都在模仿,AI让人没兴趣看棋,让人怀念武宫正树那样的棋,宇宙流。
欧阳黔森:修身养性。下棋,我称之为找乐,文学于我而言是寻梦。
(本报记者舒晋瑜采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