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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9月26日 星期三

    风马牛不相及

    李国文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9月26日   03 版)

        这句成语出自《左传·僖公四年》,时为公元前656年。

        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率联军侵蔡,蔡溃后,接着伐楚。那时,作战比较文明,先派人下战书,某月某日约战于某地。楚成王后起之秀,在中原诸侯不怎么看中的荆楚河汉地区,居然混得兵强马壮,时不时地进攻那些老牌然而比他弱小的诸侯国,体现一下存在感。齐桓公作为东周王朝的第一位霸主,自然认为自己为天下第一城管,而城管的“管”,很不幸,其副产品必然要生出镇压别人的肌肉反应,动不动亮胳膊,早就想收拾一下这个暴发而不甚守规矩的边国。

        楚成王很快探得齐桓公带领的八国联军,浩浩荡荡而来,声势甚是了得。参战者计有鲁僖公、宋桓公、陈宣公、卫文公、郑文公、许穆公、曹昭公各路诸侯,他掐指一算,假设每位出战车十乘,即为八十乘,每乘配足定员八十人,则为八八六千四百人,当时,打仗主要是车战,楚国统治区域湖泊沟洫多,车战非其所长,当下,楚成王就腿软了。于是,他对来使管仲有了下面这段弱弱的反问。“君處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左传》,是一部古老,同时还是一部相当文学的史籍,现在大家读《左传》,看中的是它的文学价值,史料倒在其次。只因《左传》绘声绘色的描写,也就才有后来汪洋恣肆的《史记》,这两部正史,开中国史著“文学化”的先河。《春秋左传》据传为战国时盲人左丘明(公元前502-公元前402)所撰,也有人说先出自各国史官之手,由他总其成而已,与《谷梁》《公羊》合称《春秋三经》。《左传》成书最早,约在战国中后期,所以它的文字古朴深奥,乃古汉语中老掉牙的古汉话,要比《史记》难读得多,啃动它不那么容易。

        不过,楚成王的这番话,大体尚能明白。但其中“风马牛不相及”的“风马牛”一词,特别咬嘴,尤其这个“风”字,煞是费解。此词此事,同是据传出于左丘明笔下的《国语》卷六《齐语》就没有再现。而到了将近一千年以后的西汉,司马迁著《史记·齐世家》时,此节史实仍在,但此词被大师抹掉了。可见楚成王反问管仲的这句,“风马牛不相及”,已是不再流行的过时语言。显然,词语以及体现词语的文字,有其生存死亡的自身规律。

        一个人口基数巨大,政治演变复杂的民族,其语言的生成过程,也是无比丰富的,秋风扫落叶,一大堆垃圾语言的消失,本应不必介意。直至近古的宋,可能因为《春秋左传》列为九经之一,成了圣贤书,开始重新定义这一古老词汇,这自然是文人吃饱了饭的无聊之举。 先是北宋的陆佃(1042-1102),次为南宋的张世南(1225-1264),推翻旧说,别创新解。陆佃在其博物学著作《埤雅》中说:“楚子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按牛走顺风,马走逆风,牛马风逸,往往相及,楚是以云耳。”而张世南的《游宦纪闻》,也是类似博物学的杂著,除了重复一遍“牛走顺风,马走逆风”外,更以其亲睹一次屠牛始末,证实陆佃所说“牛耳无窍,以鼻听之”的判断。这就是中国旧时文人缺乏科学精神的武断了。原来我还以为两位所说“牛走顺风,马走逆风”有些什么依据,当看到这两位坚信牛的听觉器官为鼻子而非耳朵,不禁哑然失笑,你能相信他们对古语“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吗?至于后来,更有宋末元初的俞琰,在《席上腐谈》中说:“牛顺物,乘风而行则顺;马健物,逆风而行则健。”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其实,对于词汇的释义,愈接近其出现的时代,愈具权威性。设若一、两千年以后,那时的中国人,对于时下流行的诸如“抖音”“娘炮”“小鲜肉”“油腻男”等等新兴词语的解读,肯定不如活在当今的手机族,理解得更为透彻。语境,也就是语言产生时的大背景,乃了解词义的入门,所以,楚成王的“风马牛”,在西晋杜预《春秋左传正义》中,沿用东汉服虔的说法,“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尚书》称:‘马牛其风。’”此言“风马牛”,谓马牛风逸,牝牡相诱,盖是末界之微事,言此事不相及,故以取喻,不相干也”。应该是最接近于原意的准确解释了。宋以后,燕云十六州的失去,已成定局,马对中原来讲,便是稀罕之物,陆佃、张世南、俞琰之流,他们见过马吗?他们骑过马吗,他们的话,就更不可信了。

        楚成王的“风”,说白了,即现在所谓的动物发情期。古代没有这个名词,不等于古代的马、牛这些大牲畜没有发情期,肯定是一个粗俗不堪,难以启口的词。楚成王熊恽能用“风马牛不相及”六个字,认为公牛不会找母马谈恋爱,反之,雌牛发情了也不会与雄马相交配,故而“不相及”。他将这不登大雅之堂的“末界之微事”,出乎礼,止于文,还不失幽默地表达出来,很符合他的君王身份。而且从“风骚”“风流”“风情”的联用语推断,从《尚书》所称“马牛其风”的用意设想,古义中的“风”字,很有可能是古汉语类似“发情期”这句粗话的隐语。

        正如我们读《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刘姥姥神侃白衣小姐草堆抽草,忽报东南火起,大家急出门看,才有人告知马棚发生火情,所有人都讳言“失火”,而曰“走水”。显然,“走水”乃“失火”的隐语。在现实生活中,凡是急切要表述出来,又不能照直说出口,只好以他语代之者,就叫隐语。隐语,语言的一种婉转的表达方法,除了受到一定的时间和空间限制外,竟无规律可寻。所以楚成王的“风马牛”才有如此歧义。

        记得当年在工地劳动时,炊事班所养的猪走失一头,数日后被发现在邻队的猪圈内,于是,派人用板车拉了回来。问题在于它不肯回来,问题还在于它趁人不备时又逃走回邻队猪圈,于是,将这叛逆五花大绑押解回来,此猪只当要杀它,死叫不已,立刻招来一群人围观。这时,一位民工班长挤进来,察看究竟,将此猪翻来掉去一看,说了“桃子红了”四个字走了,我向他求教,他嘟哝道:“这事让我怎么说出口,当着那么多妇道人家。”他是贵州铜仁人,我明白了,他说出的这四个字,是他们当地对于母猪发情期的隐语。由此看来,语言的奥妙,一在于其无穷的变化,二在于无穷的出新,前者让人目不暇给,后者令人来不及适应。这两个“无穷”,就成为以语言为职业的文学作者,活一辈子,便要学一辈子的终生功课。

        所以,我很敬佩当代那些词典编纂家,尽管他们未必采信宋人陆佃、张世南等关于“风马牛不相及”的见解,但仍以“一说”,在书中留下他们的声音。如此雅量,真是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因此,不要板着脸,不要装老爷,尤其不要撇嘴,不要否定,对任何新事物抱欢迎态度、对任何新名词持开放胸怀,如此为人,如此为文,斯为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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