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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7月25日 星期三

    走向和解

    ——“人类命运共同体”目标下的文化趋势

    王石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7月25日   05 版)

        我考虑,“人类命运共同体”目标下的文化趋势,不仅是从小到大,从分散到聚合,而且是从对抗到非对抗,到和解。

     

        一

     

        2011年中国的和平发展白皮书提出,要以“命运共同体”的新视角,寻求人类共同利益和共同价值的新内涵。

     

        共同体、共同利益、共同价值,三个“共同”,斩钉截铁;又提出需求新内涵,就是从前所没有过的。这个命题让人预感到一种即将来临的思想转折。

     

        此前,与“共同”相连接的话语,实际上只是“市场”。

     

        可以这样说:始于上世纪90年代的那一波全球化浪潮,在文化与思想领域所激发出来的,是与跨国观念、一体化观念,总之是和全球意识相互对立的,各国各民族各地区的本土(国家、民族、地区)意识。

     

        即那个时期颇为流行的“文化认同”之说。

     

        认同什么,不是全球,不是人类,而是自己。是内向的认同。

     

        “文化认同”,译自英文cultur⁃alidentity。其涵义是文化的身份、特性、同一性。亨廷顿教授生前有一本很有名的书,书名是《我们是谁》(WhoAreWe),副标题即是“对美国国家认同的挑战”(TheChallengestoAmerica’sNationalIdentity)。这位“白人本土文化保护主义者”,认为全球化正在挑战美国人的国家认同和文化认同(即从欧洲带来的盎格鲁-新教文化),并为此深感忧虑。

     

        这类感受,这类危机感,这类反应,在那时相当普遍。美国如此,中国如此,其他各国也如此。都在加倍地保护自己,宣示主体,生怕被淹没,被吞噬,被边缘化。也就是生怕全球化或者别的什么更加强势的文化把自己给“化”掉。

     

        与“文化认同”同时期,还有一句特别流行的话“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句话出自法国画家高更的一幅作品(画于1897年,现存波士顿美术馆)的名称《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不仅语序不同,意思也不同。高更说的是人类,而引用者所说的却是自己,国家、民族、地区。

     

        2004年,由许嘉璐、季羡林、任继愈、杨振宁、王蒙五位发起,70余位来自内地、港澳台及全球各地的华人学者、科学家、教育家和文艺家应邀出席,我所服务其中的中华文化促进会举行了一次以“全球化与中华文化”为主题,在当时颇有影响的文化论坛并发表了《甲申文化宣言》。这份宣言由我起草,发表前吸收了许嘉璐、高占祥、王蒙、汤一介、刘梦溪等位的意见。事后我反复想过,时隔46年,这个宣言和唐君毅、张君劢、徐复观、牟宗三四位于1958年发表的《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相比,在精神上是类似的,都是在强调本民族的文化认同和民族精神。

     

        必须说明一下,即使今日也不能说“文化认同”是一个负面的词语。这种地区的、民族的、国家的自我认同,对于抗拒文化霸权主义、单边主义,坚持本民族文化地位,以及文化的多样并存,均具有正面的意义。但也不可否认,这种因经济全球化而催生的文化认同的思潮,即文化民族主义,在强调各自向内的文化认同的同时也加剧了人类、人类文化的分化、对立,乃至冲突。亨廷顿教授的文化冲突之论应当与此有关。

     

        而导致上述反差,即经济全球化、文化本土化倾向的更深层原因,则是因为尽管人类已经走到20世纪,尽管已经处于全球化背景下,但人们的思想格局基本上还停留在民族主义和民族国家的框架内,停留在冷战的框架内。

     

        按照有的学者的看法,虽然世界各国已经处于“双文化”时代,即各民族传统文化、国际性现代文化同时并举的时代,虽然人类的共同文化已经大面积出现,但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人类在精神上还是地区的、民族的、国家的。

     

        这种情况再次说明,人类的智能往往领先于人类的理性。而物质与精神二元对立的状况,越是在传统深厚的国家,越为显著。

     

        我们住在同一个星球上,我们一起创造财富,努力生存,但我们的心,在很大程度上是分离的,隔膜的,相互猜忌的,甚至是对立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in-group,out-group”(自己人,外人),应该认识到,这种古老的族群分际,似乎已经成为不同范围,永不过时的文化传统。看来,走入21世纪的人类,还是处在这样的一个情景下:经济上讲全球市场,讲竞争,讲利益角逐;文化上讲分化,讲本土,讲民族主义,总之这个世界基本上还是一个你争我夺的世界。

     

        情义、关怀、责任、共同理想,这类人文主义的元素,已经显得不重要、稀缺乃至多余。

     

        

        “命运共同体”,这样一个温暖的、充满善意,阳光一般明媚的思想,就是在上述背景下提出的。

     

        相对于个体,它是大家;相对于局部,它是整体;相对于利己,它是共赢共享。

     

        世界从中国领导人和中国媒体那里不断听到这样的话语,追求本国利益,维护本国权益,同时又兼顾别国利益、别国权益、别国之合理关切;谋求本国发展,又促进各国共同发展;反对零和,反对以邻为壑,反对以牺牲别国利益为代价发展自己。

     

        还有最重要的,是当此纷纷扰扰之世,命运共同体这一命题,给出了一个指导行为、判别是非,希望所有人遵循的最高原则:以人类共同利益为最高原则。

     

        我想,正是这样一种共同标准,共同遵循,共同价值的出现,标志着全球化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新的时代。

     

        如果分期,从19世纪90年代到2010年代是上一波的全球化。而从2011年开始,则进入以一带一路倡议为代表的新一波全球化,也称“新时代”。

     

        2017年1月18日,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做了题为“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题演讲。他多次提到,命运共同体的思想,体现着中国人、中国文化特有的智慧,它是中国方案。

     

        从“四海之内皆兄弟”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从“和而不同”,到“以和邦国”,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再到康有为《大同书》,孙中山大同主义,毛泽东“大同世界”以及费孝通先生的四句教“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命运共同体”的思想可谓其来有自,源自漫长的中华文化,那些闪耀着智慧之光的思想。

     

        说到此,我不禁想到钱穆先生的“晚年定论”。1990年,95岁高龄的他以口述方式写下一生中最后的遗作,因为他“彻悟”到,“天人合一”可能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最后归宿处,也可能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之贡献。特别引我注意,并且令我钦佩不已的是,在文章的结束处有这样几句注释:“今仅举‘天下’二字,包容广大,其涵义即有,使全世界人类文化融合为一,各民族和平并存,人文自然相互调适之义。”

     

        文化融合为一,民族和平并存,人文自然相互调适,这就是钱先生心目中的“天下”之意,也是他,一位国学大师和史学大师的心!

     

        2015年,文促会与太平洋文化基金会在长沙举行第五次两岸人文对话。对话的主题,就是参照钱穆先生那篇文章的题目:《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之贡献》。在我心里,更是对钱先生的一份纪念。

     

        提到这件往事,也是想说明,为什么习近平总书记会把“人类命运共同体”表达为“中国智慧”“中国方案”。

     

        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说过:“国家生命所系,实系于文化,而文化根本则在思想。”

     

        可以称之为灵魂的文化,不是别的,而是思想。面对“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个重要的思想,在新的时代,究竟应当如何寻求它的新内涵,而它,又将如何影响21世纪的经济、政治、科技,如何影响人类的文化,中国的文化?

     

        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相信每一位论者都会有不同的解读。限于篇幅,我仅就文化的对抗与非对抗,以及对立两面的和解表达一点意见。因为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在目前显得尤为突出。

     

        我想,或者我希望:21世纪的人类文化,共同体目标下的文化,将逐步发展为非对抗性的文化,不断走向和解的文化。

     

        我曾讲过文化的超越,主要是讲文化在历史过程中由小到大,由分散到聚合。这次讲另一种超越,从对抗到非对抗,到和解。

     

        200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表现形式多样性”的说法,与“多元化”的说法是不同的。多元,可能包含文化之间根本性的不同,可能包含对抗性。而表现形式多样性,指的是表现形式的千姿百态,色彩斑斓,是差异性,其中不包含对抗性。

     

        对抗性普遍存在,并将继续存在于人与人,集团与集团,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传统与传统,信仰与信仰,制度与制度之间。

     

        人类从古到今,往远处说,因为分散、分隔、分化的时间太久;往近处说,近200年,更因资本世界化,殖民与扩张,尤其两次世界性的战争,难以释怀,难以弥补的对抗与对抗之心,已经成为现代人类共同的遗产。

     

        只是,这个遗产,只能给人类不断地带来无穷无尽的不幸和哀伤。

     

        放开我们的想象,假如天下终于发展成为我们的圣贤所理想的“大同世界”,发展成为共产党人所理想的共产主义社会,“对抗”是否还将存在,是否会完全消失或部分消失,抑或转变为另一种形态:不再是谁代替谁,谁消灭谁、有你无我、你死我活的对抗,不再有彻骨之仇恨,不再有野蛮的杀戮,究竟如何,我们恐怕只能想象。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人类的共同的文明和进步,将逐步地、不断地将野蛮演化为文明,将对抗转化为非对抗。而一切文化,一切思想,都应当为这个美好的理想,为寻求命运共同体的共同利益、共同价值做出努力,做出贡献。消弥隔阂,消弥对立,减少冲突,减少对抗;而不是相反,不是鼓动、强化、加剧对抗。

     

        既然是命运的共同体,就让千差万别的文化自由而平等地生长、流动和融合,就让文化的创造者、享有者、消费者自由而平等地选择接受、不完全接受或完全不接受,欣赏、不欣赏或者拒绝欣赏、乃至厌弃。

     

        近年里,我们之所以既主张文化认同与民族精神,又认为不宜过度夸大本民族文化的特殊性和优越性(我曾写过《中华民族对种族主义具有天生免疫力》,仅这一端,还不够),既要自信又不可自大;既要做爱国主义者,也要做世界主义者。还要理性地看待、尊重、学习其他国家、民族和地区的文化传统和文明成果,目的就是希望尽可能在不同文化、不同文明之间创造一种友好、和谐的关系和非对抗的气氛。

     

        近期,我和文促会同仁先后在上海、西安、北京邀集一些政府部门、学术机构、院校、企业界朋友座谈民间组织对外文化交流的情况。期间不少人谈到“文化态度”,就是如何看自己,如何看他人。有的人提出,不宜说让中华文化震撼世界,引领世界。宁可说问候世界。要有跨文化的国际理解力。只讲“各美其美”还不够,还要讲“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庄子说过:“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

     

        要做到这一点,解除对抗和对抗心理是前提。所以我认为,非对抗是一种价值。

     

        “和解”一词最初引起我的注意,也是因为“对话”。两岸人文对话在两岸多个城市举行过10次。而我特别想要说到的是,刘梦溪先生先后参加过5次。2012年12月,我们在北京大学举行以“中华文化与世界和平”为主题的第一次对话,梦溪先生即在讲论提到北宋思想家张载,引用《正蒙·太和篇》里的四句话:

     

        “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

     

        是为张载的矛盾论。“对”是矛盾的两面,“仇”是矛盾的斗争,“和”是结局,解决,是对立统一,平衡。事物是动态的,它会在不间断的相依、相对又化解、和解过程中开辟新局。

     

        “仇必和而解”。你可能以为他会说,仇必起而斗,或者仇必斗到底。但他没有那样说。再看他的语式,他的推断,也是斩钉截铁。因为这不是意愿,而是论断,是哲学家给出的命题。

     

        张载的论断是有依据的。

     

        中国人说“天下大同”,又说“大同小异”,即是说,人之共同性大于差异性。共同性是基本的,普遍的。我们赞赏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思想,并对减少对抗,化解对抗,走向和解抱有充分的信心,盖出于此。

     

        (本文作者为中华文化促进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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