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称李光复“二哥”,这一叫就是五十年。为什么叫二哥呢?大家看着李光复晕晕乎乎有点儿“二”,就起了“老二”的绰号。其实了解李光复的人都知道,他的“二”是表象,二哥心里明白着呢。孰轻孰重,权衡得一清二楚。二哥永远面带笑容,匆匆忙忙,当过大夫,做过导游,也卖过复印机......可他不管干什么,从没有离开过北京人艺,没有离开他终身为业的舞台。而以上这些经历,使二哥成了杂家,深厚的生活积淀为以后的角色塑造提供了丰沃的土壤。
李光复幼年住在北京东单,隔着中国儿艺两个门,再往西就是宁郡王府,那里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排练场和宿舍,俗称“青艺大庙”。二哥从小就钻儿艺和青艺的排练场,看刀枪剑戟,猴兔鹿狼,什么都觉得非常好玩儿。
1960年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中国儿童艺术剧院联合招生,举办了第二期话剧表演班,李光复报考了表演班,当年他才十三岁。老师说:“报名的最低年龄十五岁。”李光复回答老师:“您怎么知道十五岁可以演戏,十三岁就不能演呢?”一犟嘴,老师反倒给他开了绿灯:“这小孩儿逗,给他报上”。当时报名费五毛钱,光复管家里要,并不富裕的妈妈一寻思:得了,参加个班不是坏事,五毛钱玩儿去吧。
报名考试在人艺二楼,内容有两项,朗诵和小品。当时十三岁的光复不懂什么是小品,只知道朗诵,不就是念首诗读篇作文嘛。他瞎翻乱找看到《北京晚报》上有首农民诗,背了下来:“朵朵白云天空飘,朵朵云上红旗摇,是不是天兵开了战,为啥云上红旗飘,仔细看,仔细瞧,嘿!社员垦荒在山腰,头顶蓝天手拿镐,驾着云雾满山跑,要和神仙比高低,喊声冲上九重霄,明天要去闹龙宫,夺取天河浇仙桃。”这首诗他至今不忘张口就来。
可小品怎么办呢?在考试期间做服务的人艺“大班学员”吴桂苓对李光复说:“做小品就是把一件事做得像真的一样。”直到今天李光复还是按照这个方法,戏不用表演,在舞台上或镜头前就跟真的一样,凡是穿帮的都是在演。于是,李光复根据在学校一次露营的生活体验编了个小故事,算是完成了小品。凭此,李光复经三试考取了北京人艺表训班。
录取报名后,老师再找李光复,咦,这孩子哪去了?没影了!心里正想着呢,有人就嚷嚷:“那烟囱上有个孩子!”老师一看,可不得了,那孩子正是李光复。当时剧场所有门都不上锁,李光复报完名就溜进了演出剧场。呵,这么大的台,真好玩儿,于是他顺着铁梯子爬一段走一段,一直爬到顶上,发现有一大铁坨挡住一道门,挪开铁坨一推门,哈,外边阳光灿烂!探头一瞧,哟,爬烟囱上来了。底下大家一个劲儿喊:“小同学快下来......危险!”哈,李光复从此开始,先是“占领”了北京人艺的制高点,后来又用钉子把所有的钢琴全都捅开了。就这样,好奇多动的李光复开始了在北京人艺的学习与生活。
初进学员班老师总是强调,学演戏学表演,但是将来拼的不是演技,而是文化,鼓励大家多读书。修宗迪叫李光复看儒勒·凡尔纳的科幻作品,由浅入深。当时他年龄小贪玩儿,不愿坐那儿看书。十三岁的李光复就把拌了糖的油炒面撒在书页之间,翻一篇,吃一点儿,看一会儿书。小孩子虽不想看书,但想吃甜炒面呀,他看书吃甜炒面,很快就把图书馆的书弄成大油包了。管理员让他赔,他没钱呀,学员每月八块钱生活费,花六块,剩两块存起来,家里用钱,得拿回去给妈。
当年李光复这班学员可真学到东西了。英若诚的夫人吴世良教文学,于是之教诗歌,高凤山教数来宝,曹宝禄教单弦,北大历史系教授教历史,历史、音乐、京剧,聘的都是当时最好的老师授课。
北京人艺原有个“大班学员”班,所以称1960年开学的这班为“小班”,开办小班赶上了困难时期,因缩减经费,1962年就解散了。部分学员转入人艺改行做灯光、服、化、道等工作,有的同学去了西藏等外地文工团。只留了李光复、米铁增、王大年三人继续留在演员队跟着演戏。
也许是年龄比较接近,我对这三人比较熟,在我印象中李光复是最不安分的一个,这也许是家庭对他的影响。光复的父亲是山东的农民,十三岁扛上个铺盖卷闯到关东,只身一人,从扛麻包开始干起,后来跨境到了西伯利亚,转到波兰、法国又回到了俄罗斯。后因买卖兴隆且德高望重被推举为商会会长。1917年十月革命后,他父亲被抓了起来,关在一座孤岛上。幸亏俄语棒,人缘好,一天看守他的俄国大兵让他父亲快跑,说天亮就要枪毙你们了。不会游泳的光复父亲寻到一处较窄的水边,奋力一跳,抓住对面的树枝,侥幸活了下来。后经绥远回到了东北,此时一切家财化为乌有,只剩一颗大钻戒随身藏着。
回到东北没几年,光复的父亲在满洲里又开了三个电灯厂(今天的发电厂),县志上都记录了下来。日本入侵东三省时,将三个厂子抢走了,第二次一文不名的父亲回到关内,开始了第三次创业。1940年,父母中年时回山东老家,想修建发电厂。去了不到一星期,从烟台来了土匪将父母抓了去,关起来好吃好喝好招待,往外面写条赎人,后来家人包了许多金条才救出父母。从此他们再也不回老家了。中国的民族资产阶级上面没有代言人,没有军队,想靠自身的实力兴办实业却是报国无门,走过的路太艰辛了。后来他父亲又创业办过一个大陆橡胶厂和双合盛啤酒厂,还有一个福罗洋行,赶上公私合营后,又都没了。在李光复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64岁的父亲去世了。
李光复儿时家庭富裕,有几处房产。他还记得在北池子北口的一座小楼里,母亲把毯子铺在木地板上,拿出两箱金条让他当积木玩,光复把金积木堆得高高的,推不倒,坐地上用脚踹塌,然后再重新摆。“文化大革命”时,李光复把金条装入一个大箱子,藏到了首都剧场后楼宿舍的床下。母亲害怕,金条没地儿换钱呀,万一被人发现了,担心影响孩子的前程,于是拿走金条,全部上交了。在俄国变卖工厂和大楼换回的那颗大钻戒,也不敢留着了。
从商会会长的儿子到住在大杂院偏房的城市贫民,身份落差之大可想而知,但二哥并没有消沉,总是面带微笑,积极生活,也许这是因骨子里有父亲那与世抗争的血脉吧。
李光复以及他家庭的坎坷之路,并没让他怨气冲天,要不是这次采访,我真看不出整天乐呵呵的二哥经历了这么多苦难。然而即使是在困顿中,他还能帮助我和万方(曹禺的女儿)脱离知青身份。当时我在保定地区安新县的白洋淀插队,正好保定地区文工团的赵连军团长来北京人艺学习话剧《云泉战歌》,李光复热情地给他找剧本,帮他录音,忙前忙后,关系处得不错。当时我父亲还没“解放”,我四处考团无人录用。光复想起我父亲方琯德托他如有机会介绍我进文艺团体的事,就把我介绍进了保定地区文工团并饰演《云泉战歌》中的女主角永芳,从此我走进了专业文艺团体。李光复成了我的第一个伯乐,也是我事业上的贵人。剧院里张定华的儿子也是光复利用在医院学习的关系,帮助其检查并开了大病证明,调回北京,得以治病兼照顾母亲。全剧院都知道光复是个有求必应、不求回报的热心人。于是大家在“老二”的绰号前加了个爱称——“傻”。
同样,曹禺也在那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年代为了女儿的出路四处求人。可人们在那个年代,对我们多是那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而李光复却伸出了援助的手。他认识沈阳军区文工团的人,他们到北京招生,光复就问人家:“需要创作员吗?曹禺的女儿,写东西没问题。”招生的负责人让万方写篇东西,于是曹禺和李光复一合计,让万方写了篇《我见到了毛主席》,后来就被批准入伍了。万方入伍后,曹禺患着感冒来感谢李光复,挨得特近,谢个不停,结果传给了李光复一个重感冒,发高烧好几天。“傻老二”说,这就是回报,后又调侃道,让大文豪传染个流感,不是谁都有这个机会呢!
干校,真锻炼人。因为李光复会打针,整天背个药箱,里面装些药,谁有个头疼脑热,小擦伤,都能发药治伤。需要打针,就不用去远处了,自己煮煮针头就办了。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逃避劳动,少干体力活儿。你千万别以为李光复是个偷奸耍滑之人,他不惜力,爱动脑子,遇事总能琢磨出招儿来。
在干校,去工厂,下部队,他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在农村鞭耪锄耙灌,去工厂车钳铆焊电,什么都学,什么都干。木城涧煤矿、轧钢厂、掌鞋、汽车上售票、朝阳菜场卖鱼都干过,所以对基层特了解。当年在干校,遇到晚上的紧急集合,还要打背包,李光复遇事好琢磨,他提早打好一个背包塞在床下,夜间一听吹哨集合,他扽出来就跑出去。可是那些老艺术家,曹禺胆小,焦菊隐瞎,方琯德胖,背包带拖出一丈长,忙里忙慌,笑话百出。
正是因为李光复的好学精神和灵活头脑,到了1970年,在干校背小药箱的李光复被送到协和医院学习去了。他和导师吴阶平坐对桌。那个时代看病,要找老大夫好大夫就到厕所找扫地刷厕所的,吴阶平先生刚从扫地队伍中解放出来。进来病人了,吴阶平大专家总是客气地对李光复说:“李大夫,您先看。”有一天,一名患者撩帘进来,第一句话:“臭王八蛋,是你呀!我夜里三点排队挂的号,早知道去家里掏你去。”原来是剧院的同事韩树茂。光复赶紧说:“没事没事,这有大大夫。”从协和医院学习回剧院后,光复在医务室做首任医生,领导着老同志徐洗繁。凡是有人来要药,他就拉出药盒子让他们自己取。
李光复会写作。到基层去体验生活,总和王德立打前站,上午先过去做安排,下午大队才到。一到现场,看完材料就开始编写数来宝等小节目,到下午就写好了,晚上就能上台演出,写作技巧得到了极大的锻炼。那个时期李光复一直在坚持读原著,托尔斯泰、果戈理的小说,唐诗宋词,古代骈文都看。去房山东方红炼油厂体验生活时,路上坐车要好几小时,李光复不是傻看风景,而是利用这段时间背诵古文,以至于今天依然可以背诵大段的古文诗词。说着二哥流利地背出一段骆宾王的《讨武曌檄》:“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后来他演《武媚娘传奇》中的魏徵,现找古人的感觉肯定来不及,但凭着日常学习古文的心得,加上在人艺看过老艺术家们演的“大、洋、古”,拿起来就是这人物。
我曾听说二哥结交甚广,包括认识“铁人”王进喜,我要他谈谈。光复笑眯眯地说:“说说就说说。我天生好动,1966年10月4日上午,我十九岁那时在北京话剧团(原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上班,听说有先进事迹报告会,我就往后台溜达。一抬头,哎哟,这不是王进喜嘛,便高兴地凑过去问这问那给铁人来了个临时小采访,铁人耐心地回答着问题。于是我从身上掏出《毛主席语录》,请铁人签字留念。王进喜题写了‘五讲’:‘讲进步不要忘了党,讲本领不要忘了群众,讲成绩不要忘了大多数,讲缺点不要忘了自己,讲现在不要割断历史。’”
后来剧院宿舍搬家,李光复不在,记录着铁人“五讲”的语录连同其他资料一起遗散,后来流散到潘家园,2007年被痴心收集石油方面、大庆题材历史资料的关彦良先生发现,花八万元购回,现收藏于大庆铁人王进喜纪念馆。后来,纪念馆邀请李光复前往大庆参观并讲述那段难忘的历史。
回京后,李光复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给中华全国总工会主席王兆国写信,建议筹拍电影《铁人》,得到了支持。影片公映后,获得了第二十七届金鸡奖最佳影片奖,扮演铁人的吴刚还获得了最佳男演员奖。
虽然李光复一路走来摸爬滚打,样样不错了,但作为小班学员,在剧院挑大梁还是不太可能,上面有多少艺术家呀!1979年夏淳导演复排《茶馆》时,什么阵容呀,除去观众叫得出名字的人物以外,方琯德演黄胖子、董行佶演学生。光复告诉我,《茶馆》的开幕呀,是世界上最牛的戏剧开幕。焦菊隐有一个总谱,这桌怎么起来,那桌如何下去,灯光的分配,人物的调度,清清楚楚,十分讲究。李光复和平原、任宝贤坐中间桌,虽然一句词没有,可演的就是不对,被导演轰下去好几次。为此他一定要去体验生活,找找老北京老头的感觉,之后写出了4000字的人物自传。
1980年,三十多岁的李光复在《左邻右舍》中饰演造反派小杜,这是他在人艺舞台上表演的第一个角色,英若诚对他说:“你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只要是生活中的人物就对了。”虽然是一小人物,但光复一下就摸到了人物的感觉,有了突破。有了厚重的生活基础,深刻的内心体验,鲜明的人物形象,所演的人物就鲜活了。现在很多演员停留在第二步,演得对,就是不感动观众,原因就是人物形象不鲜明。再后来,文化底子就起作用了。在《丹心谱》中,李光复饰演一个医生,就一句台词:“庄大夫也有难言之隐啊。”医生是知识分子,有修养,要把人物的心理活动表达出来,这时他当医生的经历又用上了。
二哥是个思想活跃的人,从不甘于现状。很早二哥就开始做小生意,他是人艺最早有私家汽车的演员。李光复是从卖报纸开始挣钱的。20世纪70年代,他跟着李源和一帮演员在首都剧场门前卖报纸,那时演一场戏给两毛钱补助,开演前卖20分钟报纸可以挣一块一。
改革开放初期光复的儿子出生了,需要用钱,他感到收入太少,就帮助香港开旅行社的亲戚接待游客。到北京旅游的旅游团,指定住在华侨大厦,离剧院不远,李光复跑起来也方便。他联系饭店、租车、导游、买火车票,一人全干了。为了提高讲解水平,他学习了许多中国历史和北京景点的知识,从而挣了一笔钱。李光复曾经向学院的老师建议,放假时让学生去当导游。面对一车游客,背解说词效果不好,必须说人话,锻炼与人沟通的技巧,同时也体验了生活。
后来他又代理卖复印机。他见将一张报纸放在复印机上面,一按键,就出溜一张一模一样的纸出来,挺新鲜的,问这一张多少钱,说是一块钱一张。光复想,国内工资一个月38块5,请个人抄写,一天得抄多少,谁买这个呀。可没想到,随着办公现代化,复印机很快就普及应用了。李光复妈妈起了个营业执照,二哥成了北京第一位代理销售复印机的人。那时剧院排练不多,他利用别人侃大山、喝小酒、下棋打牌的工夫,干起了经营。
做生意不能耽误人艺的本职工作。这边拍着戏,王府饭店来电话:“李经理,给我送箱墨粉。”李光复一算,有半个小时空闲,从四楼宿舍取出墨粉,绑在自行车上,“嗖嗖”的骑着,送了上去,拿上支票就往回跑,正好不误上场。
通过酒店的关系,代理复印机的事慢慢地做了起来。当时卖一台复印机可以挣一万块钱,“工人穷,农民富,地痞流氓万元户”,有一万块钱可是牛大了。为了方便运输,他买了人艺的第一台私家车,影响非常“不好”。后来郭冬临跟李光复讲:“你的第一辆车,把我们心里闹得翻江倒海的,我和巍子商量,咱俩也挣点儿钱,合着买辆车,打酱油都开着,气死李光复。”
对于李光复这种行为,领导也说不了什么,他该演戏演戏,从不误场,还能塑造出许多光彩的小角色。能做到一个角色一个样,这既得益于读书,同样重要的是自己有丰富的生活经历。这和做导游,卖复印机有关系,是对改革开放有切身的体会和认识。光复进一步说:
“这和体验生活不同,体验生活是体验,我是真正扎在生活中,感受更加深刻。再学点儿政治经济学,知道了货币是什么,西方的经营管理模式和固有的上层体制的冲突在哪儿。将这些体会用在表演上极其有好处。”
1992年导演张艾嘉拍电影《梦醒时分》,巩俐、钟镇涛主演,想找一个会开车的演员,演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当时只有李光复合适。一天通知在故宫午门前集合拍戏,到了现场,导演跟李光复说,你给他们讲讲故宫。一般演员估计一听就傻了,剧本没词儿,怎么讲?
这时摄像拿着机器跟拍,只见李光复一路走一路讲,三大殿、九龙壁、御花园,将做导游时背下的词全用上了,拍了两本带子。张艾嘉高兴地说:“没想到大陆演员有这么好的学问。”
这就叫艺多不压身,学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上了,正是不要有特别强的功利目的,特意为演戏去学什么,而是完全在于积累。1960年刚到人艺,老师讲的“最后拼的是文化”,这会儿光复深有体会。演戏时如果只想“我要成名、成家,好不容易争来一个角色”就直奔着去了,这样绝对演不好戏。做生意也是如此,做买卖不就是为挣钱吗?如果这么想就错了,直奔着钱去,一定挣不到钱。要找到其中的规律,觉得好玩儿,喜欢干而且乐在其中,诚信地交了朋友,大家一帮你,生意自然就做好了。
当年,剧院发现了李光复的经营才能,委派他担任了剧院的综艺公司经理,然后二哥引进了北京的第一批三轮车。从天津拉了两辆大卡车的飞鸽牌三轮车,和王大年等人组装起来,卖得挺好。可是组装的手艺不行,车老是坏。一次,李光复正在剧院排练《夜店》,演小斗子,来了一个要修三轮的人一个劲儿地找经理。李光复排戏躺在景片后,那人就隔着景片央求:“李经理,给我换个得了,我那车轱辘掉了。”光复只好小声回答:“等着,我下场再说。”就这样也不会影响李光复创作人物,因为他获得了人物感觉,只有这样,无论小斗子躺着、站着,怎么都是他。
李光复的表演松弛自然,得益于生活,生活让他成了杂家。他在不断地下基层中摸爬滚打,才有了舞台上的光彩,才有了一个角色一个样儿。就拿在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李光复扮演的工会主席来说,他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得到好评,有人问他:“您在人物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吧?”光复说回答:“其实没有,只是将原来的生活经历倒出来就是了。如果接了角色现去体验生活,根本来不及,演员需要平时的积累和仔细地观察。”
李光复2012年参与拍摄了京味儿文化戏《正阳门下》,饰演了收藏家“破烂侯”,那已经不是传统的收破烂儿,而是有品位的京城爷们儿了。播出后得到一片好评,这都得益于北京人艺演剧学派对李光复多年的影响。
听了光复的这番话,我知道他把人艺当作了自己的家,嘴上什么都没说,骨子里对人艺有着深厚的情感。不论他干什么,了解的是生活,眼里看的是戏,研究的是人。虽然他下海了,但是没有把脚全迈进去。他说,他从没有想过离开舞台,因为演戏是他的本职工作,他热爱这个工作。2000年与光复相依为命的老母亲病逝了,当时剧院在云南演出,而作为北京人的光复此时没有按老北方习俗安排母亲的丧事,他没有请假,没有告诉任何人,在母亲去世的当天出殡、火化、入土。之后强压悲痛从墓地直奔飞机场,他算好时间能赶上当晚的演出。虽然他在剧中不是什么离不了的主角,但开场第一句话是他的,绝不能耽误。“戏比天大”这四个字早已融入李光复的血液中。当他赶到后台就差十五分钟开幕,他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而是抓紧时间一笔一笔地化着装。同事们没有一人和他说话,有人默默地拍拍肩,端杯水,此时无言胜有声。北京人艺倡导的“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在这里又一次得到体现,你能说此时的李光复不是伟大的演员吗?
最后我让李光复谈谈对财富的认识。李光复这个从家有万贯到一贫如洗,年过七旬却依然浑身朝气的人这样说:“在年轻时都缺钱,但是年轻人能满足基本生活需要,可以培养孩子就可以了,应该有明确的生活方向,像宗教一样,在精神上要有追求。弘一法师李叔同的家产足以享受几生,他却散尽家财,成为中国话剧的引进者,在1907年演出的《茶花女》中扮演女主角玛格丽特,是在中国公演的第一部话剧。一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传诵至今。大师圆寂时枕着胳膊,躺在一个木板床上,身下连单子都没有。”
李光复说他最崇尚竹子的精神,竹子用四年时间只长了三厘米,却在第五年开始以每天三十厘米的速度疯狂增长,六周时间就长到十五米。其实,前面四年竹子已默默将根在土壤里延伸了数百米,所以二哥说,我们要耐得住早期的寂寞,惜时如金,在生活积淀与文化素养上下足功夫,迎接机会的垂青。
当我问到他的追求是什么时,二哥这样回答我:“演不重复的、鲜明的、可以代表自己价值取向和文化选择的角色,所创造的人物形象可以在北京人艺博物馆的人物画廊中出现。”这话说得多好啊!
现在的李光复被观众称为“国民老爸”,他自己的目标是在人艺认真演好每个小角色。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舒绣文就演过一个没词的打字员,让许多演员深受教育,佩服之至。李光复在自己的演艺道路上一直学习这种精神,前后演过上百个不重样的角色。从历史上的大臣魏徵、曹刿、寇准,到高级知识分子、医生、乞丐、领袖、警察、公安局长……每个角色都力求有鲜明的形象。他希望大家记住这些形象,这是演员自己的,这是真正的财富。至于名气、钱财、豪车、宅院其实都没有价值,最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这就是我心中的二哥——杂家李光复。
(本文摘自《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艺》,方子春、宋苗著,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4月第一版,定价:8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