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玉琴的小说的《粉粉三部曲》,每一部都直指女性处境,它们并不是为女性的苦呐喊,并没有激动地打抱不平,而是细腻地描写了一个个知识女性的情感生命。
女性文学多矣,在这个男权统治难以消除,甚至越演越烈的世界上,一般的女性,抽象的女性,面临的困境,让作为人学的文学说不尽写不尽。姜玉琴的小说,却是讨论更深一层的主题:知识女性,读书的女性在这世界上的命运。她的《粉粉三部曲》,每一部都直指女性处境,它们并不是为女性的苦呐喊,并没有激动地打抱不平,而是细腻地描写了一个个知识女性的情感生命。
说起来所谓“知识女性”没有什么特殊,写任何女性,必然要写到女性的社会身份:白领职员、创业女老板,农村留守女人,或工厂打工妹,或下岗女工,各式人等,当然各有不同的幸与不幸,也有女性共同的幸与不幸。但是知识女性的确有点不一样:读书太多的女人,爱想问题的女子,对这个社会中女性的苦恼,对女性的社会身份,就会多问几个为什么。
别的女子当然明白自己在这个社会的难处,她们会设法降低期盼值,会用尽各种办法生存。知识女性不同,她们会在命运划定的窄径上四顾,问自己为什么要走这条路。多问不见得有好处,很有可能使自己更无法适应环境,会使自己的生存能力大打折扣,更有可能对自己造成心灵伤害。经常,幸福感来自拒绝奢望,中止怀疑,接受现实,读书的女人却自行拆毁了这道防护墙。这就是为什么知识女性与别的女性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至今所谓“女性文学”,哪怕作者自己大多是知识女性,却很少能认真地写知识女性:她们活得太自觉。
姜玉琴这个三部曲的第一部《粉色蝴蝶》,出版于2012年。主要人物是“我”的朋友苏紫,在八十年代“顶替”父亲上岗,在工厂的图书馆上班。但是她一心求知,可以在路上坐几个小时公交车,坚持赶去读大学的补习班。但是她躲不开女人的命运:一场不幸的婚姻不到半年就终了,使她在婚姻市场处于不利地位;离了婚以后多年,她的志向改变了,一心一意要生个男孩,为此又结了婚。但是她生的是一个女儿,最后把自己逼到绝境,开车跌落河底,不知是自杀还是事故。
出版于2014年的《纸月亮》,故事相隔了20多年,在上一部中出现的几个人物,轮到他们面对人生。小雪从失败的婚姻中走出来,又再次落到了婚姻的陷阱之中,最后在丈夫出家后,自己未老先卒。另一个女友素素,未婚先孕,受尽社会压力,竟然消失不见。而苏紫留下的女儿柔柔,已经在大学中文系读研究生,却遭遇到与母亲同样的结局,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也与她母亲命运相似,不知道是失事还是自杀。
第三部《断翅》出版于2017年,折断翅膀的显然是原先怀着粉色梦想的知识女性。“我”终于走到了社会上,现在“香山大学”做副教授已经十年,与许多大学相仿,这所大学也是权力关系复杂,教师派系林立,各种潜规则盛行,“熟人政治”利益交换优先。“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扶正”升为教授,也就只能冷眼旁观。另一个女讲师岁柏,因为学校处理升职中的种种不公,公开宣称“永远不再申报副教授”,在校中令人侧目。小说第二部里消失的素素,已经在国外大学任教。“我”在国外遇到素素,而正如绝大部分海外知识分子一样,她也在回到祖国服务的前景前心动了。景山大学负责“人才引进”工作的李副校长满口表示欢迎,素素激动地请假立即飞回到到此大学面见领导,李副校长热情洋溢出门拥抱。但是一旦正式办起事情,这里那里总是出现阻隔,最后不了了之,说不出理由地无疾而终,原来是进此人触动了“权威”的势力。
或许可问:难道女作家们自己不是知识女性?他们不是自己身历其境,明白自己的自觉带来的难处?这关系到所谓的“自我审视距离”问题,作家往往容易看到一定观察距离之外的对象,往往容易为自己不熟悉的人的命运而叹息,往往拙于解剖自己与身边同类的心灵,根本上说,自我审视,比审视他人困难得多:审视与自己相类似的人,比审视不同的人,困难得多。
这就是为什么在新时期之初,女性知识分子曾经是作家们热衷的主人公,从谌容《人到中年》起,张洁《沉重的翅膀》、到新世纪徐坤的《爱你两周半》等,让读书女人成为改革开放敏感的心灵节拍器。曾几何时,这些头脑纤细,对生命体验太精微的女子,在中国文学中身影淡漠了。似乎中国人的自我意识,也随着商业大潮中蹦出的土豪们一样,变得粗线条起来。近年,这个传统现在被女作家们重新拾了起来,中国文学的主人公画廊,又多了一些读书女人的身影。姜玉琴三部曲中的女性主人公,又让中国文学多了几个知识女性形象:她们大多遇到了比较惨淡的人生,但这是作为对自己的存在方式充分自觉的女性,必然付出的代价,是她们的社会形象的题中应有之义。在一个情感粗糙的时代,敏感不是一个强处。
而《断翅》中李副校长,偏偏是校领导层中唯一的女性。这三部曲中的读书女性群像,终结于一位女知识分子权术家,一位工于心计,城府极深,善解人意,打扮入时,又极有分寸的精致人物。各种个人打算或迎合上司想法,她能做到从不露于面上,从不放在言辞中,却步步到位。这也是《三部曲》最后的一个鞭辟入里的肖像,说明作者对读书女人命运的清醒看法:并不是因为她们是女性,就必然遇到不公;也并非因为她们书读多了,就必然命运多蹇。人生的进程实际上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有的知识女性,人生比其他女性多了几分难处,这是她们自己的坚持,她们也愿意为自己的坚持付出代价。用《断翅》的精彩描绘,姜玉琴不仅在续画新时期文学中读书女性的群像,她的理解比前辈更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