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舫和他的论剧著述出版

    在中国现代学者里，宋春舫称得上是一个多面手，他在戏剧、经济学、海洋学、藏书等方面都卓有建树，但他最为人熟知的身份还是藏书家和戏剧理论家。宋春舫在青岛自造的私人图书馆“褐木庐”，取英文名Cormora，即是法国三位剧作家Corneille（高乃依）、Moliere（莫里哀）、Racine（拉辛）名字的缩写。宋春舫所藏书目，以外文剧作居多，而且大多为珍本，他曾编有《褐木庐藏剧目》一书。宋春舫是中国现代话剧的先行者，1918年，他就在《新青年》第5卷第4期发表了《近世名戏百种目》，介绍了58位外国作家的一百种剧作。此后，宋春舫开始不断撰文介绍欧洲现代戏剧，并以《宋春舫论剧》驰名现代文坛。

    关于《宋春舫论剧》的出版问题，有些认识是混乱的。比如宋春舫之子宋淇在《毛姆和我的父亲》中谈到，“以我父亲而言，他在生前曾大量介绍过欧美戏剧（他先后出版了《宋春舫论剧》五集）和写过几个不能上演的剧本，但对社会并没有产生任何积极的作用”。事实上，宋春舫于1938年去世，在他生前，其戏剧理论集其实只出了三集，即《宋春舫论剧第一集》（1923年）、《宋春舫论剧第二集》（1936年）和《凯撒大帝登台》（也即《宋春舫论剧第三集》，1937）。对于宋春舫戏剧理论集的出版过程，需要认真梳理，这对于重新认识宋春舫对现代文坛的贡献是有价值的。

    宋春舫从1916年留学归国后，就开始在报刊上介绍欧洲现代话剧的发展情况。1923年3月，他的论剧第一集由中华书局出版，书名由著名书法家、收藏家叶恭绰题签，此后论剧集的书名题签皆沿用了叶恭绰的书法。这本书里有些文章已先行在《东方杂志》《新青年》《时报》《申报》等刊物发表，对于剧本《人类》的翻译问题，宋春舫还做了说明：“表现派剧本《人类》是我应了《时报》之请译的，不料才译了第一幕，随卿先生便把他所译的全剧寄了来，我把两种一本校正以后，遂在今年《时报》双十增刊上发表。我应该对随卿先生道谢，并声明不敢‘掠人之美’。”

    《宋春舫论剧第一集》共收文章16篇，附录2篇，详细目录内容如下：（一）剧场新运动（二）戈登格雷的傀儡剧场（三）来因赫特（四）“爱美的戏剧”与“平民剧社”（五）小剧院的由来及现状（六）法兰西战时之戏曲及今后之趋势（七）德国之表现派戏剧附德国表现派剧本《人类》（八）现代意大利戏剧之特点（九）未来派剧本（十）戏曲上“德模克拉西”之倾向（十一）近世浪漫派戏剧之沿革（十二）我为什么要介绍臈皮虚（十三）世界新剧谭（十四）戏剧改良平议（十五）中国新剧剧本之商榷（十六）改良中国戏剧 附录：甲、世界名剧谭。乙、新欧剧本三十六种。

    《宋春舫论剧第一集》出版后，重印了多次，在文坛上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文学史家赵景深曾回忆：“我最早读的戏剧理论书就是宋春舫论剧第一集。”1936年3月，文学社出版了《宋春舫论剧第二集》，该书属于“文学社丛书”之一种，丛书还包括白薇《悲剧生涯》、茅盾《作家论》《泡沫》、胡风《文艺笔谈》等。本书从写作到出版，历程颇为曲折坎坷，宋春舫在“序”中有详细的记述，不妨照录如下：

    “论剧一集问世迄今，已四版矣，而续集久不继也。频年犇走，时南时北，稿尽散佚，拾掇为难。今夏卧疴青岛，几逾四月，大索旧箧，仅存四篇，发奋续草，又得六篇，合为续集，尽付手民，惧其散佚，覆蹈前辙也。犹忆一集初行时，论剧之作固尠，即译著亦寥寥可数，今则坊间所见，无虑百数十种，盛极一时。而予所藏西文剧本，日积月累，亦倍蓰曩昔，病中之成此书，用力较省者此也。岁月不居，瞬息十载，抚今思昔，真同隔世矣。”

    1924年，宋春舫骑马时不慎跌落，造成肺部出血，留下顽疾，为了安心疗养，他辞去教职到了气候适宜的青岛。1931年，宋春舫在海滨斥资建成了褐木庐图书馆。褐木庐藏有各种书籍近万册，许多国外不易见的珍本这里都可看到，正是借助这些宝藏，宋春舫在病中仍笔耕不辍，在源源不断地介绍欧洲戏剧的同时，也极力表达他对于中国戏剧未来发展与走向的思考。论剧第二集收有文章11篇，译剧3篇，详细目录内容如下：（一）从剧本方面推倒到戏剧未来的趋势（二）象征主义（三）大战以前的法国戏曲（四）战后法国戏剧的复兴（五）看了俄国舞队以后连想到中国的武戏（六）梅特林克之作品（七）一年来国剧之革新运动（八）两性问题的剧本（九）在真光登场以后（十）汉译欧美剧本的统计（十一）中国戏剧社译丛：《Octa⁃vian&Cleopatra》（海根著）、《别墅出售》（吉得利著）、《梅毒》（白里安著）。

    1937年4月，商务印书馆印行了《凯撒大帝登台》，也即《宋春舫论剧第三集》。论剧第二集脱稿后，宋春舫又继续看了些关于戏曲的图书和剧本，稿件逐渐积累，结果便形成了论剧第三集。第二集出版后，只隔一年时间，论剧第三集就出版了。宋春舫将第三集命名为《凯撒大帝登台》，名字取自论剧集里的首篇文章。在第三集写作过程中，中国时局正暗潮涌动，中日战争一触即发。宋春舫也表达了自己的忧虑：“第三集的产生，实际上和第二集，距离只不过六个月，但这六个月之中，世界上又不知发生了多少的变化，举其荦荦大者，如意、阿之战争，华北独立运动等，地球上不知摧毁了多少的生命，中国人又不知暴露了多少的弱点，病中的我，却什么都不去理会，看了像《私铸》（FausseMonnaie）一类的剧本，有时还不禁哈哈大笑，有的人也会疑心我实在那里苦笑，说句老实话，连我自己也有些模糊起来，唐人有两句诗：‘年来泣泪知多少，白发盖头尚著书’。”其中，宋春舫所引唐人的两句诗，实际是化用了唐代诗人徐夤的“年来泣泪知多少，重叠成痕在绣衣”（《览柳浑汀洲采白苹之什因成一章》）和“青云满眼不干禄，白发盖头犹著书”（《赠黄校书先辈璞闲居》），从这两句诗，亦可以看出宋春舫此时的心境。第三集共收录了12篇文章，详细目录内容有：（一）凯撒大帝登台（二）一七七七年至一八九三年（三）从莎士比亚说到梅兰芳（四）戏剧家王尔德附《同名异娶》剧本（五）大战时欧洲各国戏曲概况（六）比利时的戏曲（七）戏剧的对白（八）观众成分的变迁（九）话剧的将来（十）吾不小觑平剧（十一）《五里雾中》之经过（十二）《原来是梦》序。其中，《〈五里雾中〉之经过》和《〈原来是梦〉序》也可见于《宋春舫戏曲集（第一集）》（商务印书馆，1937年1月版），戏曲集收录了宋春舫创作的三个喜剧：独幕剧《一幅喜神》和三幕剧《五里雾中》《原来是梦》，之所以不涉足悲剧，宋春舫自辩：“一则生性不近悲剧，所谓愁苦之言易工者，余实未敢置信；二则写悲剧宜有本事，而所闻所见，无一可意者；三则涉世未深，对于人间事事物物，自问无所窥见。”

    在对《宋春舫论剧》三集的出版史略作考察后，我们可以对宋春舫的戏剧理论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但是，这是否就是宋春舫留下的全部理论遗产呢？其实并非如此，除了我们以上所谈到的论剧三集，实际上，宋春舫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已经编订完成了论剧第四集，然而没有等到该书出版，他就去世了。此后，其遗著的出版又经历了一段颇为曲折的历程。

    1940年，《剧场艺术》第2卷第8—9期推出了“宋春舫先生纪念特辑”，刊出的文章有：《戏剧理论史略》（宋春舫遗著）、《两年周祭》（悌芬执笔）、《宋春舫先生》（李健吾）、《纪念宋春舫先生》（顾仲彝）、《宋春舫论》（赵景深）、《追思宋春舫先生》（于玲）、《学习宋春舫先生的精神》（松青）。本期杂志还预告剧场艺术社即将出版《宋春舫论剧第四集》，并将目录附上，除“序”外，论集第四集共有文章12篇，专载2篇，具体内容如下：（一）三百年来从未停演的戏剧（二）光与舞台（三）一九三五年法兰西的独幕剧附剧本《蚁与蝉》、《人命一条》（四）戏院观众纵横谭（五）欧战产生的剧本附剧本《最后一役》（六）戏剧杂志（七）出类拔萃的英国现代剧本（八）欧洲的阉人同音乐（九）英国国剧运动的成功（十）戏剧理论史略（十一）研究戏剧剧曲最低限度的英文书籍（十二）专载：《推霞》（德国苏特曼著）、褐木庐藏写剧书目。松青在《学习宋春舫先生的精神》一文中，透露了第四集“序”的内容，这可使我们了解宋春舫先生治学的心路历程，且如实照录：

    “予治戏曲，二十余年矣，中间大病数四，百事俱废，独此恋恋不忍舍，好之深故为之勤也。去夏草论集，稿甫就而病骤作，呕血盈斗，惫不能兴，辍笔者累月。迨后治肺，养病上海，闲居无事，续有写作，积稿既多……不谓晨抄暝写，触动旧疾，几几不能卒业，今幸讫事矣。此后能否续作，当在不可知之数，苟天假以年，终当更草五集也，出此为劵。”

    松青，即李伯龙，是一位杰出的戏剧活动家，他早年曾参加蚁社、青鸟社、上海剧艺社等影业公司，为了支持革命、抗战等进步的爱国活动，曾多次慷慨资助文艺界。1938年11月，他化名“松青”创办了《剧场艺术》，该刊主要内容是关于戏剧理论、导演和表演艺术、话剧创作、舞台装置、舞台灯光、化装技术等知识的介绍，同时翻译介绍大量的国外戏剧理论。松青在创刊号“编后”中说，“本刊出版的动机，并没有什么伟大的企图目的，只想集合了一班朋友为剧场工作者，同时也可说为了自己，在剧艺的修养方面尽一些菲薄的绵力”。他对上海孤岛戏剧活动的热心，得到了众多剧人的鼎力支持，如李健吾、于伶、张骏祥、黄佐临、顾仲彝、陈西禾等人都积极为该刊撰稿。《剧场艺术》之所以推出专刊纪念宋春舫，正如松青在文中所言，“他是中国最早努力提倡与爱护话剧运动的工作者，又是中国唯一的戏剧书籍收藏家，总感到他的死是于中国话剧的发展上一个不小的损失”。松青已计划将《宋春舫论剧第四集》列入他所策划的“剧场艺术社戏剧丛书”，该丛书不仅译介了史达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自我修养》（叔懋译）、A.Tairov的《新演剧论》（吴天译）、B.C.Coquelin的《演员艺术论》（吴天译）等国外戏剧理论专著，而且还出版了于玲的《夜上海》、夏衍的《愁城记》、吴祖光的《正气歌》等剧作。《剧场艺术》自1938年创刊后，就一直在上海孤岛艰难的条件下生存，截至1941年，已挣扎生存三年之久的《剧场艺术》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既面临着经济上的压力，也有来自战争局势的威胁，杂志很难按期出版。1941年10月，《剧场艺术》第3卷第5—6期刊出新书预告：“《宋春舫论剧第四集》在排印中”。但遗憾的是，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突然爆发，美国对日宣战，《剧场艺术》因时局变化不得不停刊，而《宋春舫论剧第四集》也因之未能面世。

    尽管论剧第四集没有出版，但宋春舫所拟定的文目里，有几篇文章却刊载出来，这对于我们了解这部著作是有帮助的。胡星亮教授在《宋春舫：中国现代戏剧理论先驱者》一文中认为，“除其中《戏剧理论史略》一文作为‘遗著’发表，在《剧场艺术》外，其他篇目未能与世人见面”（《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可能是因为史料的局限，胡星亮的判断并不正确。事实上，除了《戏剧理论史略》在《剧场艺术》上刊出之外，论剧第四集中尚有4篇文章面世，有两篇在1937年宋春舫生前就已刊出，分别是《谈戏剧杂志》（即《戏剧杂志》，《宇宙风》第42期）、《欧战所产生的剧本》（即《欧战产生的剧本》，《宇宙风》第48期），还有两篇是在1939年作为宋春舫遗著刊出的，分别是《研究戏曲最低限度的英文目录》（即《研究戏剧剧曲最低限度的英文书籍》，《文哲》第1卷第8期）、《光与舞台》（《文哲》第1卷第9期），这两篇文章应该是通过宋淇发表的，他当时是光华大学《文哲》杂志的编辑之一。

    宋春舫先生是一个勤奋的学者，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还计划撰写的一部《欧洲戏剧史》，尽管其心愿未能达成，但他所留给我们的遗产也不只论剧四集。赵景深就曾经建议宋淇对其先父遗留的著述进行翻译整理，以备出版一套《宋春舫全集》，他还极为热心地对全集的编订作了初步的设计，大致包括《宋春舫戏曲集》一册、《宋春舫论剧集》三册、《宋春舫游记》一册、《宋春舫译剧》一册、《宋春舫经济论集》一册、法文著作《现代中国文学》和《海外劫灰记》合编一册，共计8册。然而，这个设想最终也没有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