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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4月18日 星期三

    我们能听到这么多声音吗?

    张杰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4月18日   13 版)

        对罗伟章的长篇小说《声音史》(2016),评论界多从乡村的空壳化、乡村挽歌等角度予以阐发。有人认为,罗乃是“以声音的变迁史来反映乡村的心灵史”,“在写乡村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写乡土灵魂的变迁”。

     

        听觉/嗅觉奇人

     

        不过,除了将其视为乡村心灵史之隐喻,作品对人之听觉的大书特书同样值得关注,甚至更值得关注。可以说,读完《声音史》,这个世界就因主人公杨浪能够听到的那些声音而截然不同了,诸如“干雷撕裂天空的声音,湿雷击碎云彩的声音,果子掉落和芝麻炸籽的声音”“风走竹梢和树梢时发出的不同哨音”“阳光穿越林子时金黄色的细响”,等等。这种感觉正如去读联邦德国作家帕·聚斯金德的《香水》(1985),发现身边的世界竟然聚合了十几万种的味道,深深为之震撼一样。原来每一种身体感官都如此独特,而当有人将其中之一发展至极致时,他就会成为这个领域的“王”,成为一个想象帝国中的“统治者”。

     

        从两部作品主人公的命运发展而言,这并非虚言。他们有着太多的相似。相比起图像、文字,声音、气味更难于为人捕捉或控制,但惊人的听觉和嗅觉却分别在杨浪和格雷诺耶身上显耀。格雷诺耶可凭借气味,在黑暗中任意拿取所有物品;可透过纸张、布料、木头甚至牢固的墙壁和关闭的门,知道其中有哪些人或物;他甚至能嗅到将来,能够在有人来访前很久即有预感,或是在天空尚无一丝云彩时准确预告雷阵雨之来临;站在大街上,他能感知到城内某所隐蔽的豪宅中贵族小姐身上散发的优雅芳香,能根据芳香准确估算其年龄,还能沿着姑娘留下的气味一路对其追踪。

     

        杨浪的听觉能力亦是奇特。七岁过后,他就能听到十米开外蚊子翅膀的震颤,并从其颤音里判断出它的性别。五十米开外,他能“听出某只孤单的青蛙伏在哪窝稻秧下鸣唱”,包括“那鸣唱里的欢乐、忧伤、激情或倦怠”。这样的听力经过作家夸张,显然非常人所能具备。对同村居民,他“不仅能听出是谁的脚步,还能听出走路的人此前干过什么,比如刚在电视里看过武打片,或者刚拟定了一个出色的计划,脚步就下得很干脆,有种自我鼓动的东西在里面;刚吃了一顿满意的饭,脚步便如同点头,每走一步,都在赞美什么”。就是说,凭借嗅觉或听觉,杨浪与格雷诺耶具备了非常精确的预见能力。而且,嗅觉/听觉即是其生存内容的重心,是其认识世界与把握世界的最重要手段,并主导着他们的一切行为。这种能力显然既是神奇的、超人的,也有可能是危险的,具有破坏性的。

     

        不过,尽管这两个人分别为听觉和嗅觉的天才,他们却都是所处世界的小人物,微不足道而被人贱弃。全村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可称呼杨浪为“那东西”,很多人其实早已忘记了他的名字。而作为一个毫无自主权的孤儿,格雷诺耶则在教堂聘请的乳母、私人育婴所、皮革制铺、巴尔迪尼香水店等之间不断地被买卖。他们是底层中的底层,弱势中的弱势。从外貌上来讲,他们更非俊美而强大。相反,他们几乎都算是丑陋的:面无表情,个子较矮,发育不良,身有残疾,或跛足,或长了畸形脚。这两个丑陋而内向的人大多数时候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仅凭嗅觉或声音记日。

     

        他们因此非常自足,依靠辛苦的劳动维持清贫的生活,却并不期待这劳动或天赋能给他们带来巨额财富。他们似乎都缺乏感情,对他人的言语,他们既不感兴趣,大多数时候其实也听不懂,无法与正常人进行太多日常化的交流,抽象的语言、哲学或其他科学知识对他们毫无用处。格雷诺耶对具体事物在不同时间的气味都能牢牢记忆,却始终搞不清楚“正义,良心,上帝,欢乐,责任,恭顺,感谢”,甚至“配方”等词为何意;而杨浪除了不说话、没表情,他的脑子里似乎缺根弦,甚至是缺几根,因为他只能照字面意思去理解,而“字面上的意思许多时候根本就不是意思”。他们都专一地活在自己组建的气味或声音王国里。如果说,格雷诺耶的嗅觉天赋印证了康德在《实用人类学》中的判断,即嗅觉属于“主观性多于客观性”的感官,它“产生的观念与对外部对象的认识相比更是享受的观念”;那么,杨浪的听觉异秉却不能让他通过发声器官即嘴,“最容易也最完善地与别人建立思想和感觉的共同性”。

     

        美在声音/气味

     

        对二人来说,美只在于气味/声音,人生最主要的目的尽在于获取更多的气味/声音。法国学者米歇尔·希翁认为,由于声音的“强度、频率、空间品质永远处于运动中”,它很难是恒定的,因而具有强烈的非实体性、非物体性。与之类似,气味同样在时空中流动与消失,因而呈现不断的变化性与无限的可描述性。但是在杨浪和格雷诺耶那里,它们却可以是实体性的、物质性的。两人在大脑中均建构了一座宏伟的类乎“图书馆”或“宫殿”般的建筑。这种记忆储藏室对各种声/味作了详尽的分类,并设立目录和等级,二人可随时将任何经历过的声/味拿出享用,并加以任意组合。

     

        正是靠着对昔日味道的回忆,格雷诺耶在与世隔绝的火山地下五十米处孤身穴居七年之久,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在内心里上演享用各种味道的美妙过程。最初,格雷诺耶在幻想中建成一座“气味合成厨房”;后来,他将其发展为气味王国,“独一无二的格雷诺耶王国”;夜晚,他会在脑中组织一个“真正的香味舞会”,由此感到无限的安全与纯粹的愉快。而杨浪则同样“挂着声音的万国相印”,每一种声音在他那里都“有质地,有颜色,有气味,也有尺寸和形状”,他既能判断出每位村民睡觉的声音,“不只是鼾声和梦话,还有心脏缓慢跳动时把胸前的衣服摩挲得窸窸窣窣的声音”,也听得出露水凝结、草木苏醒乃至气味、炊烟的声音。每一种声音/气味都是不寻常的,完整、独立而有意义。

     

        同样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不但能自由地听到一切或嗅到一切,他们还能成为那种声音,或者成为那种味道。格雷诺耶用各种材料做出带有某人气味的香水,喷洒到自己身上,就可以去影响他人对自己的态度;杨浪在年少时模仿校长的声音,直接破坏了校长与另一位李老师之间的同事关系。所有转瞬即逝的声音、味道因此都是可重复、可复制、可再现的,且无需辅之以任何现代工业技术。

     

        有了这样的天赋,视觉对他们来说甚至都成为多余,出于视觉的“刺眼画面、令人眼花缭乱的景物”会令其非常难受。世人所看重的姣好外表,工业文明对人类感官的操控,以及世界整体的图像化,对这两个人物形象均不构成诱惑或威慑。声音/味道即具有一种本体性的至高价值,是最高的标准。另外,除了视觉,前者对听觉、触觉、味觉,后者对嗅觉、触觉、味觉等感官都表现得比较淡漠。尤其在味觉方面,两人均可凭很少甚至很恶劣的食物维持最简单的生存。

     

        他们的身体本身却是反声音或者说反味道的。杨浪常年独居,即使邻居之间相互串门也经常是默默无语,除了晚上回家睡觉,每天绝大多数时间他在村外静僻之处搜集各种声音;而格雷诺耶天生就没有任何体味,年幼时即因这个奇怪的生理特征而被认为是魔鬼附身。他们因此很难在普通人面前显露自我、确证自我。也正是对自身性的这种完全剥离,成就了他们对外界丰富性的全面接纳。

     

        对声音/味道的占有与敞开

     

        不知罗伟章是否曾受聚斯金德之启发,两个人物形象的相似处如此之多,即使其差异之中亦包含着太多相似。当他们聆听或嗅闻大地时,格雷诺耶对人之气息更多的是一种厌倦,喷洒最昂贵香水的国王散发猛兽气息,王后亦“臭得像一只老母山羊”,而物质文明最发达的巴黎同时也是世界上最臭不可闻的城市。一旦他有机会深入荒郊野外,那种与尘世隔绝因而纯洁自由的空气就与人之气味形成鲜明的对照,他很高兴在火山的隐居之处千百年来都没有留下任何生物的足迹。

     

        而杨浪对人之声音、天地之间的声音似乎并无评判,他只是单纯地去听,去保存;他愿意听身边所有人、所有物的声音,并让自己像录音机一样将声音和声音里的所有感情全都录下来,他让声音仅仅作为声音而存在。不过,杨浪模模糊糊意识到,人的声音一半缘自天上,一半来自地下,有些声音永远听不到,他因此对声音并没有强烈的占有欲;而另一些可听的声音,比如邻居家保爹与干女儿之间的可疑纠纷,他就选择闭耳。

     

        与之相对,结束隐居生活后的格雷诺耶却产生了一种通过制造最好的香水来控制世界,让他人爱自己的渴望。由于不断地被遗弃、被买卖,他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不知道生命的宝贵与理性的力量。本质上而言,他是纯粹按本能行动的野人,对美好气味的追求——对他来说,世上最美的气味莫过于少女体香——就是其所有行为的驱动力。希翁认为,其实波德莱尔最感兴趣的也是“对香味这种既古老(直接连接我们曾作为爬行动物的大脑)又封闭的感觉类型”,后者之《感应》恰可用来描述格雷诺耶的感觉,“有些芳香新鲜得像儿童肌肤一样,柔和得像双簧管,绿油油像牧场”。

     

        可怕的是,格雷诺耶逐渐领悟到通过油脂离析法来萃取少女之体香。如果说,他杀害二十几位少女的举动一方面是对少女之自然美、纯洁美的礼赞,是对污浊世界的一种不自觉的反抗与净化行为;而在另外一个层面上,他对美的强烈占有欲,对人之生命的无视,对生命价值的无知,对肉身疼痛感的麻木与匮乏,却印证了启蒙主义的失败。因为格雷诺耶生活的时间(1738-1767)正值启蒙运动的高峰期。作为一场启迪蒙昧、普及科学与文化教育的社会运动,巴黎乃是其最重要的阵地,而格雷诺耶一生大多数时间住在巴黎,却似乎对此毫无所闻,几乎没有接受过像样的教育。后来,格雷诺耶更是仅凭一滴浓缩众少女之体香的香水,就让本来对其痛恨至极的民众马上改视其为天使,并在迷狂状态中纵情投入一场集体性的肉欲狂欢。聚斯金德借助格雷诺耶,借助民众的疯狂与冲动,表达了对启蒙运动(乃至纳粹帝国)的质疑与批判。

     

        而杨浪不同,他的一生基本就是在自己的村庄度过。他有过短暂的上学经历,除了赶集卖粮,从未去过比镇上更远的地方。村人对他的歧视、无视,他并不在怀,而是一心满足于将村里的声音汇聚为一段与其生命等长的历史。他能听到“鸟兽起床的声音”“藏在土里从没见过样子的虫虫叫”,乃至家中长白霉的声音……用加拿大学者默里·谢弗的术语,这些声音可纳入“高保真声景”。在如此清晰的聆听过程中,海德格尔所谓的自行锁闭的大地为杨浪而敞开。他在声音的王国里来去自如,不需要知识的启蒙——他对这个复杂的人类社会是懵懂的,也就不愿借助对声音的复制能力而索取名利。乡村声音向他呈现了一个开放、完满的世界。与其说杨浪并不仅仅活在自我的世界,不如说他活在一种我们或已淡忘的天人合一的齐物世界里,活在一种聆听天籁的纯然的快乐中。在这个意义上,他实现了海德格尔所说的“存在”——“因为有勇气求真的,必要回到土地上来”。

     

        当然,格雷诺耶最后将他的宝贵香水洒在自己头上,让众人将自己分食,也就是说,他主动分享了最动人的芳香——凝缩了二十五位少女体香的精华,这是世上最纯洁、最自然、最优雅的人之芳香——其散播类乎一种从具体到抽象,再到普遍化的过程。而杨浪也开始将头脑中保存的各种声音一一向邻居复述,这其中包括邻居夏青为他叠被子的声音,少女鲁细珍踢毽子及周围看客发出的各种声音,当年那些“跑跑女”说话或走路的声音,等等。他一个人模仿了几十个村民的声音,以及各种日常生活和动植物的声音,用一张嘴“组建了一支乡村交响乐团”。每一种声音都被他呈现为独一无二的、完整的生命,这让与他同为光棍的九弟、贵生重新回忆起乡民聚居的过去,并表示出无限的留恋。将个人天赋分享给世人,杨浪和格雷诺耶又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启蒙者。

     

        两个感官奇人都没有结婚,懒得结婚,或者根本不曾想过结婚,由此摆脱很多寻常琐务。杨浪只种少量的地,仅求最基本的温饱,在这方面他是懒至极致,而另一方面,每天凌晨三四点他就外出聆听,这却是他最重要的任务。格雷诺耶也有机会凭借对气味的敏感赚得财富,但他一心想的是发现、保留更多更美的气味。在这种单一到极致的宗教式虔诚中,杨浪主动回避与女人的亲密接触,出于一种神秘的恐惧心理,他担心开启了女人作为噪音的烦恼人生,就会干扰到真正的聆听。而格雷诺耶则从来不对女人产生感情,世人从视觉角度迷恋的女性之美貌和动人身材对他毫无意义,他在乎的只是吸摄少女的体香,这是他所认为的世间最为本质的、最难能可贵的美,并渴望永久将其保留——在此意义上,少女体香之香水成为一种稀有的、不可重复的艺术品。

     

        不过,黑格尔并不认为嗅觉、味觉、触觉等感官可作为掌握艺术作品的工具。通过触觉,“一个人作为一个感性的个体只是触及另一个感性的个体以及它的重量,硬度,软度和物质的抵抗力”;至于味觉,“不让它的对象保持独立自由,而是要对它采取实际行动,要消灭它,吃掉它”。黑格尔始终坚持艺术作品不只是一种感性的东西,而是“精神在感性事物里的显现”,它的形象是独立的、客观的,而它为人而存在的方式是认识性、理智性而非实践性的。所以,嗅觉同样不是艺术欣赏的器官,“因为事物只有本身在变化过程中,在受空气的影响而放散中,才能成为嗅觉的对象”,这种感官需要人对不断变化的事物付出实践性的体力。显然,黑格尔一定会坚决反对格雷诺耶将气味作为唯一重要之本体;但对气味偏执狂来说,这种片面的认知恰恰印证了他对物质文明的根本性否定,对世界之纯粹性本体的探索。

     

        “无遮无蔽即真理”

     

        海德格尔则从艺术品的短暂性和纯粹自立性出发,认为任何收藏,无论多么悉心备至,却总已把作品从它的世界,从它自己的本质空间剥离开来。“虽然作品本身是我们在那里所遇见的,但它们本身乃是曾在之物。作为曾在之物,作品在承传和保存的范围内面对我们。从此以后,作品就一味地只是这种对象。”也就是说,当格雷诺耶将体香从无辜少女的身上萃取下来后,这种美实际上已经“逃逸”。而杨浪对声音的复述则不同,他对某些人间声音的回避以及他对天上声音不可知的认知,体现了他对世界本源、对本质性的美的敬畏。天、地、神、人,在他心中始终是四位一体的。

     

        这种敬畏并非杨浪的先知先觉,而更缘自内心的隐痛。小时候的他曾在暴躁的母亲面前告了哥哥一状,害得哥哥遭到一顿几乎致命的毒打,从此哥哥与家人、与故乡都保持了绝对的疏远。杨浪痴迷于对往昔声音的回忆,正是为了表达对哥哥的愧疚,对越来越多转至镇上乃至外地居住的村民的思念,对道德和民俗日趋沦落的乡村之缅怀。从这一意义上说,声音是乡村的核心,也是(杨浪之)世界的核心;乡村消失,亦是因为村民的离去,以及乡村声音的消失。

     

        正是由于杨浪看似毫无感情与理智,毫无人之在世所需的智慧与算计,而实际上心中内含隐痛与悲悯,这个人物形象呈现出更为丰富的内涵。这其中包括,他从未遗忘过任何邻居,他安葬九弟、贵生,接纳李成的频繁串门,为每位村人的婚丧嫁娶递送礼钱,甚至连死在村外的陌生人他都祭拜;他还打扫众多已无人居住的房屋,将整个败落的村庄打理得干干净净。他与近邻夏青,一个勤于聆听大地,另一个则勤于在大地上劳作,而其实他们对大地并无所求,他们才是最懂大地、最热爱大地、最能融入大地的——正是在这样的共同性基础上,在几十年的互相理解与观察中,作品最终暗示这两个人将会走向结合。

     

        如此,杨浪对声音的聆听与不占有,他对村民的关注与不离弃,他对乡村的亲近与不索取,都将他成就为一个神性与人性结合的独特体。正如陈嘉映在解析海德格尔所引荷尔德林的诗句时所说:“只要友爱与人心同在,只要仁爱持其惠临,人就有幸以神性度测自身。”尽管乡村世界之沦落无可挽回,声音也似乎不再是它们曾经所是的,但只要有杨浪、夏青这样的“存在者”去坚守,去缅怀,去“葆真”,声音就具有了一种抵抗这个现实世界的威力。罗伟章通过将人的身体感官无限延展,让声音展示出一种平衡世变的巨大能量。而存在者们、坚守者们也会通过倾听而进入并保持在一种“无遮无蔽”之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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