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达先生辞世,中国文学界,尤其是文学批评界,倒了一座山。
还在念大学时,就知道有个雷达,老师说,这人是中国文学的“雷达”。是指他的敏锐和确当。而他自己,曾多次在口头上和文字里,说他不喜欢雷达这笔名,说这名字给人工具化的印象,仿佛在窥探什么。读雷老师的文章,更能理解他说这话的意思。他从未把文学批评当成工具,而是当成信念。他的批评是水性的,阔大、渊深、充满质感,其筋骨和稳固的精神内核,是在浩瀚和圆润中成就的,是以理服人,是山一般自然的挺立。他创造了那么多新概念,确立了那么多新观念,但在他的文字里,却见不到诘屈聱牙的术语。他对文学现象的侦察,始于嗅觉,成于内化,文学的精进和丧失,他几乎都有第一时间的陈述,他把自己的欣喜和忧虑,第一时间捧给文学界,捧给读者。“雷达”,这个他不喜欢的笔名,却赋予了他一种使命,数十年来,即使晚年身体不好,也没丢掉这个使命。
后来有幸和雷达老师认识。跟他认识,自然是因为文学。十多年前,我发表了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中篇小说《大嫂谣》《我们的路》《奸细》等一批作品,雷老师倾心鼓励,说“罗伟章是近年来活跃的同辈当中,分量最重、最突出、最值得关注的作家之一”。就在那段时间,他来四川,我和一个同事请他吃早点,成都的小笼包子,点多了,没吃完,雷老师说:“伟章打包。”因我还要去办事,不好打包,他马上说:“你忘本了。”他是从我的作品里,读出了生活的艰辛。他这话我至今记得,是因为我感觉到,一个人,包括一个作家,忘本是容易的,别的人忘本也就罢了,作家忘本却是致命的,那种创作的原动力,就可能不复存在,而没有这东西,作家很难保持精神的强度。
两年过后,《饥饿百年》出单行本,新浪网找我去作个对谈,主持人是雷达老师。开言我表达自己的心情,说“雷老师德高望重”,听了这话,他不高兴了,这样说他,仿佛他只剩了德和望,而他一直在中国文学的现场,不仅在现场,还在前哨。由此我明白,雷达老师是多么珍惜“雷达”之名。一个名字就是一种命运,他多么珍惜自己的命运。虽不高兴,却不影响他对《饥饿百年》的喜爱;他的喜爱和评价,始终鼓舞着我。他说:“我现在经常有一个感想,就是那种非常扎实,非常致密,非常独特,非常不可替代的小说越来越少了。罗伟章这个作品恰恰做到了这些。罗伟章想要表达的,不仅是生理上的饥饿,也是情感和思想上的饥饿。他的这部书,使我的心在一些夜晚突然沉重起来,坚硬起来、疼痛起来,又仿佛回到了过去那种秉烛夜读的神圣境界,流淌的是一股股青春的血液,激情、颤抖、愤怒,内心中深埋的良知和正义感,突然像乍起的狂风。他的这部小说多么让人感动,我兴奋而且感佩的是,世界上还有这样鲜活和洗炼的文字,还有这样狂跳的心脏,还有这样不屈的道义。”这些话,不管我能不能承担,但我知道自己是多么珍惜。
2015年,我发表了《声音史》,在评论这部小说时,雷老师再次提到《饥饿百年》,说“除了后半部稍弱,整体上是很精湛的”。对《声音史》,他认为是一部“卓特之作”,是“罕见的佳构”,是“乡村心灵史的绝妙隐喻”,且认为,“我们看《声音史》,不宜把眼光仅仅局限在它写了空壳化的乡村如何凋蔽,它的立意其实要深广得多”。他对《声音史》缺点的指证:声音还没有完全化入情节,没有完全起到“因之而起,因之而没,因之再起的与人物命运融合为一的妙用”,我也特别认同,特别服气。他完全是说到了点子上。
平时跟雷老师,并没有特别的交往,去北京开会,倒是常常碰见他,他总是一眼就能认出晚辈,老远就打招呼,而且总是那样亲切。
他是中国文学界定海神针似的存在。
而现在,这个人仙逝了。
2018年的春天,对中国文学和中国文人,是很不客气的,春节刚过,就先后传出作家红柯、出版家郏宗培、龚湘海去世的消息,海岛那边,又有李敖、洛夫。其中红柯和龚湘海,是几个月前才一起喝酒的,红柯谈如何锻炼,如何养生,也谈他们老家方言生动的表达力,龚湘海说想出版我一部小说。现在,又是评论家和散文家雷达老师了。
雷老师一路走好。
仙逝的各位师友,一路走好。同时,祝愿活着的各位,都保重身体,写出杰作。十余天前,上海作家姚鄂梅,有感于文朋师友一路倒下,发来短信:“老罗,我感觉自己还没长大,收割机就开过来了。”祝愿那收割机不是别人驾驶,是各位自己掌握着方向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