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有大名。他主编《星星》诗刊时,我长年自费订阅,知道他的诗歌行径。他的诗,重意象,喜用峭拔的短句,读时铿锵,掩卷回味,则意韵绵长。我有点迷他。去年在作代会上,遇伍立杨,他把身边人顺势介绍给我,这是梁平。抬眼看时,觉得这个人好像是老相识,面目厮熟,便热情地握手,握得很紧。他厚朴地笑笑,说:“给我写稿啊。”语气也像是说给熟人,他这时做着《青年作家》的主编。目送伍、梁二人走远,我反刍,他到底像谁呢?我猛然想起,他与我父亲的模样有逼近之处。
去年年末,他出版《家谱》,我强索。他果然快递而来,且题签道:“凸凹吾兄雅正。”我心头一热,速读。他的新作,既熟悉,又陌生。依然是短句,凝练的有些瘦,但诗韵却陌生,好像他不再沉浸于意象和象征的手段,而是重感应和情脉,娓娓地夫子自道,意在阐释主观,写给自己。颇有衰年变法的味道,远离做作,用阅历支撑,以参悟抵达,贯之以通透,覆之以沧桑。都说诗人之树是永远都年轻的,但梁平的诗,是在练达处说天真,在朦胧处话洞明,性情与睿智交融。
读他记景的诗,不禁让我想到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联想到其中的《点绛唇》:
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
岭上金光,岭下苍烟冱。人间曙,疏林平楚,历历来时路。
王国维的这首词,正对应着他的“境界”说,系“有我的境界”。“我”之情与“客”之景相依相融,不隔不游。不隔:分不出“景语”与“情语”之别,以至于“意境两忘,物我一体”。不游:自然之景与“我之性情”是一种有机的呼应,不虚不伪,绝无造作——“高峡流云,人随飞鸟穿云去。”是状人格的高拔与性情的飘逸。被金钱、名利等小欲望羁身的人,绝不会有“随鸟穿云”的自由情致。“数峰着雨,相对青无语”,是高标的境界、伟大的人格:巅峰人物,总是傲岸青俊着,不事自夸,不待人夸;着雨青秀,披雪苍茫;己有自身情态,率意而自然,无言而景奇。
而梁平的风景诗,处处体现着向王国维“境界”说致敬的姿态,不是在卖弄风华,而是景词皆我,或曰物词皆我,不为状景,而在读人,在人性和人生的维度上落笔。
譬如他的《一片树叶悬在半空》:一片树叶,
悬在半空很久了。去年的画家,
画我今年的心境,
压在玻璃板上喘不过气。我悬在半空,在半空中写诗,
我的诗改变了模样。别人认不出来,
我也认不出自己。
一块石头放在树叶上,只差一个理由,落下我。
在梁平的诗意之中,树叶的降落和生命的流逝是一样的,都是被种种“理由”填充的过程。而昨天的“降落”和今天的“降落”是不一样的,不仅角度、姿势、方向不同,情境、心态和目标也不同。熟悉的动作,其实对应着很陌生的动机,树叶安妥于对大地的回归,“我”则安妥于被时势所左右的自我认同。即便大地恒定,但季节和风变动,都有“时势”的模样,所以,树叶和人一样,都被命运支配着,有身不由己的况味。于是,一首小诗,句子简易,情境却复杂了,有了巨大的阐释空间。
如果说“简易”背后这个“空间”叫“留白”,那么,梁平的诗,首首留白,是讲究张力的艺术。譬如他的《秘密季节》:“阳光和树动人的时候,/季节温暖,日子如初。/季节可以悄悄地来,/我不可以。/门关了,窗子关了,/秘密只在心跳的地方。”又譬如他的《栅栏世界》:“不散的栅栏是时间,/一万年以后,也不。/比如我,在与不在,/早已置之度外。”留白之下,他不把生命的神经绷得过紧,向大地物事学从容自适,尊重风景,体贴自己,不争锋于外,不自怜于内,豁达了。
读梁平怀古的诗篇,让人感到什么是“穿越”与“通透”。
他站在古地,他瞭望古物,并不是为了回溯与怀想,得出追古抚今的大道理,一呈诗人所谓的人文关怀,而是取“在场”的语境——今人(诗人)走进远古,古人前来今朝,都做亲临其境的思考。这样一来,今人和古人,就不隔膜了,所抒发的情感,就不是怀远式的猜想,而是“在场”之下的感同身受,使诗意的雅,建立在通感的信达之上,让人看到,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人性,什么是常变长新的伦理,又让人看到,古人从哪里开始思考,今人的思考又到达了什么样的高度,诗的能指就深阔了。
譬如他的《我拿一条江水敬你》——
子期兄,/汉水在蔡甸的一个逗号,/间隔了一轮满月。/耳朵埋伏辽阔的清辉,/与高山和流水相遇。/那个叫俞伯牙的兄弟,三百六十五天之后,/如约而来。你飘飞的衣袂,/已长成苍茫的芦苇,/月光下的每一束惨白,/都是断魂的瑶琴。/我从你坟前走过千年,/芦苇的抽丝,拍打我的脸,/那是伯牙断了的琴弦,/很温润的痛。你俞伯牙走马的春秋,/指间足以瓦解阶级,沟通所有的陌生和隔阂。/子期兄,我拿一整条江水敬你,/连绵的浩荡,/一曲知音落地生根,/成为生命的绝响。
作者走进千年的坟场,感受知音的芦苇抽打脸颊的那一丝“很温润的痛”,这是把自己当作钟子期了。而钟子期又变成了“我”,站在今天的汉水和蔡甸的一轮满月之下,因知音能瓦解阶级,拿一整条江水敬你。这种与古人同在、同境的氛围,多么摄人魂魄,让人心醉于知音之觅的连绵人性,不陷落于世道的浇薄与异变,因为芦苇枯了,还发,汉江老了,还新。“我”能与钟子期握手。
这种与古人“握手”的情景,在梁平的诗里几乎是一个常态的动作,譬如在《学步桥遇庄子》中他写道:“古燕国的那个少年,/在学步桥边生硬的比画,/滑稽了邯郸学步。/我的一个踉跄,/跌了眼镜。/庄子被破碎的镜片扎疼,/挤进人堆里,/与我撞个满怀。/抓住他冰凉的手,/他的挣扎酷似那个造型,/脸上的无奈与羞愧,/比雾霾阴沉……”在梁平的诗意里,古人的困境和今人的困境是一样的,“老妇簪花不自羞,娇羞上了少年头”的哲学意蕴也是通吃的;个体的反思,让位于集体的反思,今人的豪迈与稳健,依托于古人的羞愧与踉跄。
能接引古今于一脉的诗是大诗啊!我感到梁平的力道和筋骨,他要永远不衰。
梁平到底是老了——心中的沧桑,让他看到人间的嫩处;理性的阅世,让他在断处连贯、在熟处陌生,把深奥弄成平易,把短制弄成大作,让人像对通儒一样迷他、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