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中国,如果有人写本《历史长河中的孟子》,一定是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的事情。因为大多数中国人以为儒家,就是“孔孟”,孔不离孟,孟不离孔。但在历史长河中哪里有这回事!从汉到唐安史之乱,把孟子当回事的人并不多。钱穆说“孟子发明性善之义,乃中国传统政治纲领,也即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之所依寄”,此话也只能说明、清,而不能及于宋元之前。
孟子论“性善”,同是儒家的荀子就不同意,针锋相对地以“性恶”立论。
汉儒不宗孟子,而宗子夏。所谓“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把《论语》一句一句拿来注释的是子夏,没孟子啥事。孔子死后,儒分为八,子夏去了魏国西河,做了魏文侯的国师,孔子一语成谶,子夏真做了“小人儒”。在魏国,子夏培养出李悝、吴起,儒家与实际政治合流,法家渐渐兴起。后法家纷纷由魏入秦,助秦统一六国。
汉室兴起,董仲舒之儒即子夏之儒。孟子的“性善”论为董仲舒所不取。董子的人性论是“未善”。正因“性未善”,所以需要王教:“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无其质则王教不能化;无其王教,则质朴不能善。”
隋代之王通,虽然相信“性善”,但他不排佛、道,曰“三教可一”,没有孟子以辩士自居,勇排“杨、墨”的气势和偏狭,为后世儒者所大不喜。虽然他的思想对盛唐开放的文明有大影响,但后世被二程、朱熹等驱除出儒家正脉。
安史之乱后,韩愈排佛最力,拿出孟子做后盾。孟子从此从儒家的屋角向正堂移动。但韩愈在“人性”问题上并不尊孟,而是步孔子后尘,提出“性有三品”说。
宋代新儒学兴起,孟子先是登堂入室,然后经朱熹把《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合为四书,终于“孔孟”合璧,君临天下。自那之后一个极奇怪的现象,大多数儒者都认为“孔孟没而圣人之学亡”,直到二程、朱熹,沦丧千年的圣学才得以赓续。
但二程当时极力抬高孟子,为苏轼所不喜。当年张载之关学、二程之洛学、苏氏父子之蜀学三足鼎立。苏轼一生“疑经、辩孟、非韩”,与二程针锋相对。以至后来朱熹对苏轼攻击不遗余力,连他的朋友吕祖谦都看不下去,劝朱熹“善未易明,理未易察”,盼望朱熹在学问上能够包容些个。
朱子当时,有陆九渊心学、吕祖谦史学与他三足而立,当时还有陈亮的永康“功利学派”。“儒学”思想何时不统一为一,何时大师就如星空灿烂。
到了大明,虽然朱元璋不喜欢孟子,但因为朱熹一家独大,因此孟子也跟着光照天下。但孟子和告子辩论时,批评告子不懂在“心上集义”,徒在事上用工,说要“勿忘勿助”,王阳明就不买账。王阳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阳明是真尊重孟子,但并非亦步亦趋,而是独立思考。
到了清末,儒家的最后一位大师章太炎,他读《孟子》中孟子和告子关于“人性”的辩论,得出结论说,真正有理的是告子,孟子是在徒呈口舌、强词夺理。
今日中国,与我亦师亦友的江苏兴化市教育局教研室教研员何伟俊先生,效法当年钱穆先生以小学教师研究中国儒学的榜样,不妄自菲薄,在工作之余,辛苦笔耕,研究中国传统。先是出版《论语里住着的孔子》,今日再写出《孟子的理想国——一位普通教师的〈孟子〉阅读笔记》。
我读《孟子的理想国》,感觉何老师和孟子当年的学生万章、公孙丑等人一样,是真尊敬孟子,佩服孟子发明“性善之理”。但何老师不是一般亦步亦趋的庸俗学生,只会唱赞歌。在解释《孟子》时,每到孟子说得激扬处,他一方面说:“老师说得精彩、太精彩了!”然后突然话风一转:“老师,现在是21世纪。老师你这段话精彩当然精彩,气势如长江大河,但好像不合今日之逻辑学。”
书中这样的地方有几十处,每次看到我都笑出声来。我设想,如果孟子能从坟墓里走出来,请他和他的今世弟子何伟俊先生喝茶辩论,一定非常出彩!我想孟子会很乐意。诚如王阳明所说:“此道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因为没有万章、公孙丑等人的刺激,孟子的辩才就不可能展现的这么精彩,更不会有《孟子》这本书。
孟子力排杨、墨,在我看来,也多半找错了对象。孟子时,齐、魏相争,魏国又盛而衰,法家纷纷去魏赴秦,专制的阴云,已在西方兴起。而孟子所辩驳者,“杨”乃“保护私权”,“墨”乃“民间自保”,他们所维护的,正是孟子所身体力行的私人讲学,以及学问自由赖以生存的土壤。排杨、排墨之结果是“以吏为师”“焚书坑儒”。此后两千年的中国挂的是“孟子”的羊头,卖的是“法家”的狗肉。
今日中国,正处在第三次中西交流的关键时刻,中国传统如何继往开来?孔子云:“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何老师读经典,能独立思考,推陈出新,极为可贵,正是孔子所赞赏的好老师。
我想,这就是《孟子的理想国》在当下中国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