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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1月03日 星期三

    “哀之花”:23个人的一战史

    段超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1月03日   10 版)
    《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瑞典]皮特·恩格伦著,陈信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10月第一版,128.00元

        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距今已经一百年了。对于历史研究来说,一百年适足以对这场战争进行全面的反思和评价;但对生命经验而言,一百年却正是将其彻底遗忘的开始。幸好,瑞典学院院士皮特·恩格伦的文献文学巨著《美丽与哀愁:第一次世界大战个人史》为我们保留了一份翔实而鲜活的记忆遗产。作者以历史学家的眼光和文学家的手笔,在当事人日记、家书和回忆录等原始文献的基础上,别具匠心地编写了23位真实人物的“一战”经历,通过252组特写镜头,展现了从1914年8月2日(大战全面爆发前两天)到1918年11月13日(大战结束后两天)期间光怪陆离的战火浮生相。读此书,我们得以穿越百年时光,置身历史现场,去感受大时代在小人物身上所折射出的美丽与哀愁。

     

        正如作者所说,本书不是讲述战争是什么,而是讲述战争怎么样。战争的起因、经过、结局和影响被置于遥远的背景中,英德宣战、马恩河会战、凡尔登战役、日德兰海战、索姆河战役、德国革命等等重大事件也没有从正面着墨,而是以浸没式的视角表现为个人偶然的遭际。读者跟随主人公们在战争的风浪中随波逐流,载沉载浮,视野、情绪、思想皆局限在个人所能感受到的狭小范围之内,或迷惘,或伤感,或兴奋,或恐惧,或疯狂,或绝望……皆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23位主要人物深具典型性,既自成一格,又互相映照,以片段的形式交错展开的故事形成一部宏大的交响乐。克雷斯滕·安德烈森和理查德·施通普夫是其中两位普通的德国兵,在他们身上,尤其能看到个人命运与历史脉动的复杂纠葛。

     

        克雷斯滕·安德烈森是德军里的丹麦士兵,也是本书西线战场的悲剧主人公。作者有意淡化了背景:1914年8月4日,英国对德国宣战,大战全面爆发。欧洲各国都乐观地认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开赴前线的运兵列车上甚至写着“圣诞节回家”的标语。德国更是制定了速战速胜的“施里芬计划”,妄图以强大的右翼打通比利时,包抄法国。讵料,德军于9月发起攻势后,在马恩河一带被福煦元帅指挥的英法联军击退。此后四年,双方僵持在堑壕对峙状态,数百万鲜活的生命被碾为炮灰,西线遂成为有史以来最血腥的人间地狱。安德烈森时年23岁,照片中的他面带微笑,目光单纯善良。身为德国公民中说丹麦语的少数族群,他的父亲在动员令刚刚发布之后,就被当局怀疑有背叛德国的可能而遭逮捕(后获释)。作者按照时间顺序,穿插11个片段,还原了这位多愁善感的文艺青年从被迫入伍到在索姆河战役失踪的经历,让人唏嘘不已。

     

        1914年。安德烈森入伍前刚完成了一首关于春天与爱情的长诗,并且亲手设计装帧成一本有着淡蓝色封面的书。入伍后,他在日记里写道:“我们都已麻木不仁,在出发前往战场的途中没有流泪也没有恐惧,但我们其实都知道自己是朝着地狱的大门走去。然而,身体一旦穿上僵硬的制服,心也不再能够依照自己的意愿跳动。我们已经不是自己,甚至也不再是人,顶多是功能完善的机器人,毫不思索地做着种种事情。神啊,我们要是能够再次恢复为人该有多好。”(p58)上战场之前,11月19日,他检查了一遍自己30公斤重的装备,罗列了一份共计55项内容的清单,其中包括150颗实弹、一双爱人所赠的带有刺绣的袜子、《圣经·新约》和一部丹麦小说《雄鹿奔逃》。圣诞节前夕,安德烈森见证了德军对法国小镇的洗劫。他“站在其他人后面,双手插在口袋里,只觉得愈来愈反感,但什么话也没说”(p107)。与一名寻找自己丈夫的法国妇女四目相对时,他不禁羞愧地跑开了。

     

        1915年。3月7日,他为一头驴子画了一幅素描,把一个小小的洋娃娃送给11岁的法国女孩苏丝。6月6日,因右腿脚踝上方骨折,他两次有机会被送回德国,又两次被赶出回家的队伍。11月27日,在休假途中遇到炮弹袭击,他穿越压力波形成的炙热空气奋力奔跑逃生,赶上了老乡的生日宴会(只有咖啡和蛋糕)。

     

        1916年。2月14日,安德烈森在比利蒙蒂尼挖战壕,听说此地德军与法军士兵已达成一种默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导致攻势陷入停滞。德军在战壕里酗酒成风,无聊到以在彼此的“猪鼻子”(防毒面具的戏称)里撒胡椒粉取乐。安德烈森却躲在一边读莫里哀,并且和一匹马成了好朋友。直到3月28日,他都没参与过真正激烈的战斗,不是在后方工作,就是在夜里挖战壕。此时参战各国都深受通货膨胀、粮食短缺与黑市猖獗之苦:不来梅发生暴动,妇女抢劫商品;军用面包上的牛油被一种令人反胃的果酱取代,士兵们戏称之为“兴登堡奶油”或“德皇威廉纪念牛油”。谣言满天飞,“前线一片平静”。6月30日,他在索姆河区域每天挖8个小时的战壕,健康开始出问题:“感冒一直好不了,胃不太舒服,也经常头痛。”(p379)8月8日,英军总司令黑格将军(外号“索姆河屠夫”)调遣王牌部队第五十五师,准备对德军展开猛攻(作者特别注释道:攻击目标“根本没有任何战略上的重要性”),志在必胜,以迎接英王乔治五世御驾阅兵。安德烈森终于迎来炮火的洗礼。虽是盛夏时节,战场却早已被炮火轰炸成月球表面,且“布满了发臭的尸体与破灭的希望”(p398)。安德烈森的丹麦战友大多阵亡。每当炮弹袭来,“周遭便突然变得一片寂静黑暗,等个几秒钟后,烟尘才会逐渐飘散,让人得以看见几米外的事物,但随即又会有另一枚炮弹尖啸着飞来”(p399)。安德烈森“只能紧靠在战壕侧壁,把戴着头盔的头埋在双膝之间,并且紧紧抱着帆布背包,借此保护自己的胸部与腹部”(p399)。英军进行的是徐进弹幕轰击,常常把自己的步兵落在后面,以至于后者闯进了德军炮火之中。在烟雾弥漫之下,英军两个营竟然互相打了起来……是日中午左右,安德烈森还活着。混战之后,他所在的连集合点名,29人生死不明,其中就有安德烈森。

     

        关于安德烈森的下场,作者在本书主体和结局的两个注释中,作出了三种审慎的推测,表现出一个历史学家的严谨:一是在主体部分,作者引证德国思想家、文学家、时属德军第七十三皇家燧枪兵团的恩斯特·云格尔中尉回忆录《钢铁风暴》,当年8月26日,安德烈森失踪半个月后,恩斯特·云格尔被派往同一地点作战:“我们挖掘地下碉堡的时候,发现死尸一层层地堆栈在一起。一连接一连的士兵肩并着肩坚守阵地,却纷纷丧命于猛烈的炮火之下;然后,他们的尸体被掩埋于炮弹掀起的泥土下,于是后继的部队又接替了阵亡的士兵。”这些被掩埋于地下的尸骸中,有没有那位善良的丹麦青年呢?二是在全书结局部分的注释中,引证当年8月10日,有个名叫克里斯蒂安·安德烈森的军人被呈报失踪,后被埋葬在索姆河以北的德军公墓,此人可能就是“我们的”克里斯滕·安德烈森。那么,他可能死后从索姆河迁葬到此,也可能是遭俘而被送到北方,不久即告死亡。可怜索姆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关于安德烈森的叙述,将战争的残酷与荒诞表现得淋漓尽致,与雷马克的小说《西线无战事》有异曲同工之妙。

     

        时年22岁的德国公海舰队水兵理查德·施通普夫与安德烈森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外貌上,他皮肤黝黑、神情严肃,“一张椭圆形的脸,两眼相距颇近,还有一张小而坚决的嘴”(p22)。思想上,他“头脑聪明,怀有狂热的爱国心,对事喜欢追根究底,而且充满偏见”(p22)。1916年5月31日,施通普夫参加了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海上决战——日德兰大海战。他渴望战争:“我们多年来怀着热情努力工作、认真受训,期盼的就是这一天。”(p362)也享受战争:“我如果说自己当时很害怕,就不免撒了谎。不是的,那是一种言语无法描述的感受,混杂了喜悦、恐惧、好奇、麻木以及……战斗的乐趣。”(p363)施通普夫很幸运,身心健全地见证了战争的终结。1918年11月4日,他在威廉港参加了示威游行,争取到当局一系列让步:“改善粮食配给与休假条件,组织特殊委员会监督军事法庭,放松纪律,以及释放士兵哗变展开之初遭到逮捕的人员。”(p663)示威队伍解散后,所有人“全都朝着最近的餐厅而去”。 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参与的正是德国十一月革命。

     

        安德烈森和施通普夫对于战争的不同态度,反映了复杂的社会情绪;而后者从一名好战的民族主义者到平民革命者的转变,也是德国社会矛盾变迁的缩影。

     

        在东线以及阿尔卑斯山、巴尔干半岛、东非和美索不达米亚等地,作者依然通过人物的视角来展现哀鸿遍野的战争景象。历历在目的细节还原了一个个具体的时刻和场景,让我们对战争的残酷和荒诞有了切肤的体认;不失时机和分寸的评论闪耀着作者对历史全局和人性幽微的深刻洞察,让我们对人物的命运抱以更多的同情。29岁的英军野战炮兵中尉爱德华·穆斯利,战前在剑桥主修法律,被奥斯曼部队俘虏后,在巴格达看到伤兵在烈日之下奄奄一息,口中聚集着大量苍蝇,随着微弱的呼吸飞进飞出。此外,还有时年35岁的波兰贵妇劳拉,31岁的奥匈帝国劳保局职员卡夫卡,12岁的德国女学生艾尔芙莉德,22岁的俄国工兵安德烈,45岁的法国公务员科尔代,27岁的英籍护士芙萝伦丝,45岁的美国军医库欣,28岁的英国步兵布坎南……带我们穿梭在战争的其他角落。

     

        尤其在后方,战争对人性的扭曲比在前线有过之而无不及。作者指出,大战促进了性产业的大幅增长,性病的传染也大幅增加。怪异的是:“染病的妓女有时候反倒比身体健康的妓女还抢手,原因是她们吸引了想要借着感染性病而逃避上前线的士兵。”(p393)此种情状甚至促成了买卖淋病脓汁以及肺结核痰液的交易。

     

        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在全书最后的《尾声》部分,一个不属于主体部分23位主人公的人物出场,此人就是时年29岁的阿道夫·希特勒。该部分直接引用了《我的奋斗》。1918年11月10日,在听了一位牧师关于德国输掉战争、即将任由协约国处置的演说后,希特勒写道:“我决定成为政治人物。”(p683)这一出人意料的收笔,巧妙地将“一战”与“二战”联系起来,进一步拉近了“一战”与读者的距离。

     

        《美丽与哀愁》介于大历史和回忆录之间,既有前者的客观性,又充满了后者的感性与细节;作为一部文献文学,它又介于报告文学和人物传记之间,既有前者的可靠性,又有后者的距离感。可以说,此书开辟了纪实文学的新领地。在一百年的时光滤镜中,人物的形象与命运难免蒙上一层怀旧色彩,但这绝非美化战争,其中的美丽与哀愁更多地来自文体与叙事的艺术创新。正如波德莱尔所吟哦的“恶之花”,《美丽与哀愁》所叙述的乃是“哀之花”。请记住这些花朵的形状、颜色和气味吧,否则我们自己也将以更快的速度被后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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