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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12月13日 星期三

    在亲切与平凡中理解鲁迅的伟大

    ——访中国作协副主席阎晶明

    本报记者 舒晋瑜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12月13日   18 版)

        采访手记:

     

        读了阎晶明的新著《鲁迅还在》,才知鲁迅是多么深广的世界。

     

        这显然不是一种学者式的写作。《起然烟卷觉新凉——鲁迅的吸烟史》,起笔引用鲁迅的《秋夜偶成》,先就谦虚地说:“对我这样的读者来说,鲁迅这首写于一九三四年九月的《秋夜偶成》,不靠注释是很难一读就懂的。”

     

        实际上他对鲁迅研究所下的功夫,不亚于鲁研专家。不仅仅知人论世,融入了对鲁迅的体贴,甚至也会遥想鲁迅曾经的写作状态。“那些透着感情和思想,充满力道的文字,是在一种怎样的环境和心境中写出的?从上世纪三十年代至今,很多谈鲁迅的人,都在描述自己想象中鲁迅看取人间世相的态度和眼光。而时常浮现在我眼前的鲁迅,是一位暗夜里的思想者……”

     

        阎晶明以深情细腻又客观冷静的笔触,耐心地书写他眼中的鲁迅,以及鲁迅独有的魅力,那是鲁迅至今深深吸引他,也吸引我们的重要原因。

     

        也因此,阅读鲁迅的过程不再是冷冰冰的教科书或学术著作中的固有印象,而是亲切自然、生动鲜活、有血有肉,甚至要从纸页间呼之欲出的形象。

     

        这应当也是阎晶明写作的追求之一。

     

        阎晶明在热切地期待并追踪着当代中国文学辉煌成就的同时,始终保持着对经典作家的敬仰和学习。他认为,鲁迅就是当代中国人阅读中持久不衰的经典;他更认为,鲁迅研究者既有学术责任,也有传播鲁迅的责任;在当前形势下,后者责任更为重大,应当让社会公众认识鲁迅对全民族的意义。

     

        近十年来,他努力想从这样的角度进入鲁迅的人生和文学世界:他是在人间烟火中艰难生活的人,更是在凡俗世界里发出不凡声音的智者。他有时靠一些微不足道的嗜好保持着生活的乐趣,又从这些琐屑中透露出豁达的人生观念

     

        中华读书报:在《鲁迅还在》中,您提到,把鲁迅放在当代文化背景下,放在当代文学格局中阅读和研究很重要。其实这种“当下性”贯穿您的编撰思想。《鲁迅演讲集》《鲁迅箴言新编》也是如此。您如此强调“当下”,是否有更深的用意?

     

        阎晶明:我的主业是当代文学评论。但我是学现代文学出身,硕士论文是解读包括鲁迅小说在内的五四小说。在做当代文学的过程中,内心一直保持着对现代文学的关注和观照。

     

        我认为,要理解好中国当代文学,需要同时充分了解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个整体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共同的起点是五四新文学。但是客观上,当代文学在发展中体积越来越庞大,自成体系,现当代文学的联系被忽视了。我想回到现代文学的起点,而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最高峰。

     

        中华读书报:这种倾向体现在哪里?

     

        阎晶明:现在谈当代文学史,大多以新时期文学为起点。鲁迅作为现代文学的传统,在一些作家、包括从事文学史研究的学者中不受重视,不太以现代文学的整体观去做评价。鲁迅研究的当代性、鲁迅的当代意义和价值挖掘得远远不够。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关于鲁迅的议论从来没有停歇过。这种议论很多时候是无谓的纷争,也或者是刻意的对鲁迅的拉低。有过与鲁迅“断裂”说,有过将鲁迅作品从语文教材里大幅减少说,有过关于鲁迅的各种传闻八卦说……在鲁迅身上赋予太多文学之外的因素,招致不少人刻意的议论,并将之说成是让鲁迅“走下神坛”。另一种情形也并不让人乐观,即很多人只把鲁迅看作作家。鲁迅作为民族精神之魂,远未深入人心。

     

        出现这些问题,鲁迅研究者不能轻视,对贬损鲁迅的言论观点,不能只在学术同道者中表达不满,而应该主动做一些工作,让更多的人了解、理解鲁迅,把鲁迅研究放在当代视野中观照,把鲁迅的当代价值阐述出来。而不是仅仅在研究鲁迅的格局中,我认为这个格局需要突破。

     

        中华读书报:当下鲁迅研究是怎样的状态?很想了解您研究鲁迅的动力。

     

        阎晶明:我敬重那些致力于鲁迅研究的专家,他们的学问很了不起,但是互相关照、互相引用、互相阐发太多,自我重复严重,研究太过刻板。鲁迅研究成就很大,但还是存在一些缺陷,与我们所希望的鲁迅在当代存在的状态有距离。其实我们应当正视的一个现实是,现在大学生,即使是文科的大学生研究生,对鲁迅总体上还普遍陌生。

     

        鲁迅之于中国文化比起莎士比亚之于英国文化,价值、意义、重要性或许更高更大,但人们还没有完全认识到。我希望能够回到原点,做鲜活的、有体悟的研究,这是我想研究并书写鲁迅的原因。

     

        研究日常生活中的鲁迅,这不是专为“独辟蹊径”而刻意选取“低端”题材,而是发觉这其实是“研究”上的一个“空白”

     

        中华读书报:鲁研著作洋洋大观。要想写出自己的独特性,也下了一番功夫吧?能具体谈谈您的切入点吗?

     

        阎晶明:面对一个经典作家,永远有很大的阐释空间。研究鲁迅的著作浩如烟海,我选择了一些不是鲁研专家也不是传记作家所注重的点,发现自有剖析的空间。

     

        比如谈鲁迅的吸烟史,看上去是琐碎的细节,但是与鲁迅的创作、与鲁迅的身体、与他的人生观都有关系。我从鲁迅作品、书信文字当中找到和抽烟有关的内容,分析吸烟与鲁迅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吸烟对他有什么样的影响,对认识鲁迅的性格和生活方式还是很有帮助的。鲁迅吸烟和后来的疾病有关,但他确实不能克制自己,这里同时透露出,他其实也有常人共有的脆弱甚至“自制力”的薄弱。唯其如此,我们更会理解鲁迅是一个生活于人间的战士而并非是超然于“人间烟火”之外的神明。

     

        再比如写鲁迅和他生活的城市,考察他对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的评价,最后发现,鲁迅虽然在世俗生活上并不讲究,但他内心对很多东西的要求其实非常苛刻。我要把这点“意思”呈现出来,又不仅仅停留在“有意思”上,要和更深刻的点去结合。可以说,鲁迅终其一生都在寻觅,却最终没有找到一个让他的心灵放松、精神安稳的居住之所。这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漂泊,才成就了他这样一位永远的“求索者”。

     

        再比如写鲁迅和酒的关系。鲁迅和烟须臾不能离开,和酒却不是这样。在特定的情形下,酒在鲁迅那里是一种虚拟的说辞,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言辞借用。这一点特别体现在鲁迅和许广平的《两地书》之中。他的生活里嗜烟远胜过好酒,文章里却是谈酒多于说烟。在《呐喊》《彷徨》《故事新编》以及他各个时期的杂文、他的演讲、书信里,“酒”都是一个常见的意象和描述对象。鲁迅与酒,其实也是一个流溢着清香、充满着复杂与微妙的世界。

     

        中华读书报:为什么您能从那些看似研究的“漏洞”中寻找到有意思的话题?

     

        阎晶明:其实也不是什么学术发现。比如写鲁迅和两个外国人的交往史,一是藤野,一是萧伯纳,关于这方面的研究早已很多。《藤野先生》被认为是写师生情的经典文章,鲁迅的老师是日本人,但中日关系发生很多变化,并没有影响到人们对这篇散文的主题确定。但我后来读了一篇日本记者在鲁迅去世后采访藤野的短文,奇怪的是,藤野对鲁迅提到的过往经历记忆模糊。他不记得送鲁迅照片,也不记得在照片背后题有“惜别”二字。他对鲁迅的印象,和鲁迅对他的印象完全不同。这就成了有趣的文本对照。我一开始只是想就两个人对同一段经历、同一种情谊的描述不同进行分析,但是在梳理中展开的却是一个非常广阔复杂的世界。这个事实没有消解我对散文真实性的看法,也没有消解鲁迅对老师感情的认识。鲁迅作为当时仙台医专唯一的中国留学生,任何一个人的滴水之恩,他都会涌泉相报。这一点对我触动特别大。鲁迅那一代留学生,包括郁达夫等,他们的个人学业和前途,都和国家的命运相关。

     

        1933年2月17日,萧伯纳来访中国,只在上海待了大半天时间,却成为中外文学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在后来的八十年中发生了很多叙述与评价上的裂变。我努力希望能够把那个无法复原的被撕裂的故事理清楚。

     

        我选择的话题看似小事琐事,但它们有烟火气,有呼吸有温度,我的努力就是通过阅读和素材积累,找到角度进入并打开更大的世界,将这一切和鲁迅的筋骨、文章、思想建立起必然的联系,这种联系保持着鲜活性和生动性,而不以学术结论为唯一追求。

     

        中华读书报:您在写作中持有怎样的态度?

     

        阎晶明:我是以研究的态度,但是以散文、随笔的写法,尽量用朴实的、有温度的文字叙述,通过这种叙述能让人了解多个侧面的鲁迅。我一直强调,今天的鲁迅研究,不要指望多么独特的、别人没掌握的材料,这方面已经没有什么空间了;但并不是说所有材料都被我们很好的利用。资料就呈现在那里,看你如何整合、理解。更重要的是对鲁迅原著的阅读,这是增进理解的根本。

     

        没有任何作家的研究如鲁迅研究这么庞大。所有这些资料和成果,第一我很尊重,第二保持持续阅读。但不能因为这些庞大的成果就失去自我独立研究的能力和勇气。

     

        “我以冒险的工作,来表达对一位中国现代的伟大作家的致敬。”阎晶明的编撰,姿态很谦卑,但是客观严谨。他认为,“鲁迅精神”是很高远的境界,是现代中国民族精神的精华和凝炼。如果我们不能完全学到,无法全部继承,也应在心向往之的同时充满敬意

     

        中华读书报:2017年您还出版了《鲁迅箴言新编》《鲁迅演讲集》。前者分类共十五种。您的分类十分用心,也非常谨慎。能谈谈您在分类上的具体想法吗?

     

        阎晶明:《鲁迅箴言新编》是对阅读的重新整理。通过这样一种分类,把我对鲁迅研究的每一个方位,尽可能确立下来。当然,用心谨慎,也不见得完全准确。我真正的目的,是希望引起读者阅读鲁迅文章的兴趣,借这些片段摘录而去查到鲁迅原文去整体阅读。

        中华读书报:可否谈谈《鲁迅演讲集》?您认为鲁迅演讲的魅力何在?

     

        阎晶明:鲁迅的讲演常常是到了现场才道出主题,他的讲演在并不展现“技巧”、显示“口才”的情形下,却令那么多的热血青年为之激动,靠的是什么呢?我们自然可以总结出很多,深刻的思想,讲真话的要求,直面现实的胆魄,等等。这些都毫无疑问是构成鲁迅讲演魅力的根本原因。但就站在“学者、作家及其讲演”这个话题上讲,我以为鲁迅讲演还有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启示,就是讲演的真正魅力不在于现场的绘声绘色的表演,不在于滔滔不绝的“妙语连珠”,而在于讲演者在讲演背后作为作家的创作和作为学者的研究是否真正可以为其“立言”。讲演在很大程度上其实是“靠文章说话”。

     

        中华读书报:关于鲁迅,您是否还有其它的编著作品在规划出版之中?

     

        阎晶明:《鲁迅还在》里有一篇文章是谈鲁迅疾病史的。发表了两万多字,但并没有完全把我所掌握的资料用尽,也没有完全展开。包括鲁迅对中医的态度,鲁迅对中西医的评价,等等。我想把文章扩充成一本书,这里有很大的空间要阐述。这是最近的写作目标。我一直想写一本书:《鲁迅在1925》,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关于鲁迅的传记很多,但我以为鲁迅的人生有高峰期也有平缓期,他所有经历中,1925年是一个特殊的高峰。所有鲁迅做的事情,在这一年最集中,最爆发,最惊心动魄。1925年,鲁迅在小说、杂文、散文、散文诗写作上全面展开。此前他的杂文是抽象的、概念的批判,差不多在1925年,他的杂文开始定型,因为他有论敌了,就是陈西滢。如果让我推荐,《华盖集》的锋芒和批判力量让人真正读到了鲁迅的厉害。这一年,他当编辑,也在教书,同时是教育部的“公务员”。这一年,他与许广平开始了交往。鲁迅所有做的工作都是为这一年高潮的到来做准备,之后的所有事情都是这一年的余波。虽然是选取了一年的节点,但是鲁迅一生的东西都有可能囊括进来。

     

        中华读书报:这样的写法肯定会好看,但是也相当有难度。

     

        阎晶明:确实是为自己的写作提出了挑战。按我的理想状态,以纪实性的方式,以散文式的笔法完成一部作品,也一定很有趣,因为极富张力和戏剧性。我的思考相对成熟了,就看如何表述。

     

        “我是专业出身,业余选手。”阎晶明希望哪怕是挤出破碎的精力和时间,也要多做一些事情,希望能够引起人们重新认识鲁迅的兴趣,这是他的追求

     

        中华读书报:您自学生时代就研究鲁迅,现在的研究和那个时期的研究显然不同。

     

        阎晶明:学生时代学习现代文学,是茫然的、感性的,也不具有问题意识。我的写法,主要是读原著。资料的引用是一种呼应。

     

        中华读书报:您希望全面呈现生动鲜活的鲁迅,希望当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之间能作为整体评判,这种背景下的鲁迅研究,其实也带有一种使命感。

     

        阎晶明:研究鲁迅也需要有创作的热情,用心理解,用生命体验、去写作。做鲁迅研究的人,应该把鲁迅形象和鲁迅思想一点一滴地传导给社会大众。学术研究应该和当下有关。我们应当怀着这样的使命感去投入研究与创作。

     

        中华读书报:您如何看待鲁迅在海外的影响?

     

        阎晶明:鲁迅无疑是国际性、世界性的话题,国外很多对鲁迅的研究是通过考据得出结论,努力理解鲁迅的精神世界,把学术研究写成了精彩的故事。对我影响最早、启发很大的是一本《国外鲁迅研究论集》的书,乐黛云主编,出版至今已有30多年时间,但它一直是我的案头书。

     

        中华读书报:您对鲁迅的研究,用心且专注。为什么这么多年,您会对鲁迅研究持有这么大的热情?

     

        阎晶明:为什么叫《鲁迅还在》?因为鲁迅在今天还有很强的生命力。你总会在阅读鲁迅和相关文字中有呼应感和独特的感受。保持这种阅读热情,也才能有继续写作研究的动力。

     

        我一直强调鲁迅研究不要局限于在小圈子里打转,不要局限于观点资料摘抄。我们应该将鲁迅的思想、精神、创作、人生,以活的形态表达出来,让鲁迅形象成为一个民族的文化骄傲。

     

        “须仰视才见”,是鲁迅小说《一件小事》里的一句话,是小说中“我”感受到人力车夫愈走愈高大的背影后的感慨。在一定程度上,鲁迅就是中国文化和中国精神的“人力车夫”,他以甘愿蜡炬成灰的品格和默默付出的毅力,为民族性格的铸造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须仰视才见”不是神化鲁迅。我们应当持这种态度,能够感觉和认识到他有亲切的一面,也有平凡的一面,而这亲切与平凡中又能读出他的伟大。

     

        《鲁迅还在》阎晶明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

     

        《鲁迅演讲集》阎晶明选编,生活书店有限公司2017年3月

     

        《鲁迅箴言新编》阎晶明选编,生活书店有限公司2017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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