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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11月29日 星期三

    盛家伦指点新凤霞唱出评戏的新腔调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11月29日   12 版)
    青年新凤霞

        《美在天真》系新凤霞遗落台湾的珍贵手稿的首度面世,用女性温柔细腻的观察,含泪说故事。

     

        我从小学戏,在旧戏班长大,没有念过书,纯粹是一点不掺假的土包子。一个艺术家必须要有一个能够从事创作的良好环境,一个演员台上台下、工作和生活都需要好的环境和条件,可在解放前那些苦难的日子里,这些对我来说都无从谈起。

     

        我从记事起就受堂姐姐的影响和熏陶,六岁开始随姐姐学戏、唱戏,从而也就决定了我唱戏、当个戏曲演员的命运。在旧社会只知道“生在江湖内,就是薄命人”,吃苦认命,在艰难受罪中过日子。谁叫我非当演员哪?使劲熬着,就盼着能唱上主角,成了名,能挣钱养家就行了。

     

        新中国成立,提高了我的社会地位,我再不是穷唱戏的了,成了文艺工作者,被人家称作艺术家了。我接触的人和我的生活环境都起了很大的变化,和我来往的很多人都是专家学者,和我同住一起的都是有学问的作家、画家、音乐家。

     

        住在我同一个院子楼上的是三十年代就负有盛名的音乐家盛家伦,他是和冼星海、聂耳同时代的著名音乐家。

     

        他那时已经近五十岁了。我认识他比较早,从一九四九年我刚来北京,在天桥万盛轩演戏时,他就同沙博理先生一起常来看我的戏。沙博理是美国人,说一口中国话,盛家伦也是穿西装。他们两个来天桥看戏,跟劳动人民同坐在长板凳上,显得很突出。

     

        后来我们知道他们是音乐专家,我就让人请他们到后台来,希望听听音乐家的意见。有时散戏后把他留住,我不下妆,就到前台池座里亲自去请他。可他从不自己主动来后台,他很拘谨,话说得很少。

     

        多少年来我都把沙博理先生当成音乐家,后来才知道他原来是美籍的文学专家。后来我和祖光结婚后才发现家伦是祖光的老朋友,而且就住在同一个院子,这我可有了向他学习的机会了。他是民族音乐研究所的研究员,平时不上班,在家做研究工作,连他的工资那时都是像李元庆这样的大专家亲自给他送来。他们都非常尊重盛家伦。

     

        盛家伦对我的唱很有兴趣。他跟我讲过:声乐是有它的民族形式的,要通过咬字发声,把自己民族的风俗、习惯、思想感情表达出来。声乐要有自己的特点,我国有许多不同的剧种,都是根据本民族或地区的不同语言习惯、风俗特点,组成自己的旋律和不同的发声方法。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因此我们有各种唱法,各有独特的风格。地方剧种都是根据自己的地方语言习惯形成自己的剧种,因此有自己的旋律和韵味,从而形成自己独特的演唱方法。西洋的发声、演唱也是根据自己语言的要求,根据自己文字语言的特殊规律而形成了不同的演唱流派。

     

        知道了演唱是语言的表现,是感情的抒发,然后就要看自己做到了这一点没有?从体验到体现,唱出人物的内心活动,创造更正确的音乐形象。比如我是唱评剧的,仅仅有了民族的语言和风俗习惯是不是就算形成了自己的剧种风格了呢?这还是不够的。艺术是发展的,比如河南豫剧、山东吕剧以及南方的各种剧种,都以自己本地区的语言形成音乐旋律,成为自己的地方剧种。评剧是比较年轻的剧种,它只有近百年的历史,但发展得很快,产生出不少流派,它运用的已不是当年其发源地唐山的语言了。尤其解放后发展得更快,普及到全国。我的唱法就是以普通话为标准,字音正,但还要在相当程度上保持当年的滦平韵味,这也可以说是我们评剧的特色吧。

     

        盛家伦对我说过:我们中国的民族发声、唱法,有自己的语言特色,但还要吸收西洋的方法和经验,要唱准音阶,找到正确的共鸣。西洋发声方法合乎科学,咱们应当接受和利用他们的经验和方法,把它运用到中国的民间唱法中来。这样能使我们的声带延长寿命,永远保持声带的光滑。

     

        正确的共鸣口形、上下贯通,发挥头腔音,无论唱什么,这点都是重要的。根据人物性格和身份,在行腔演唱中要注意喉音、鼻音、呼吸,怎样运用丹田小腹的控制,使气流自然、送音有力。行腔音准,节奏鲜明,归音咬字就优美动听。

     

        练习发声时,盛家伦告诉我要注意共鸣和咬字的方法。他主张我依据中国语言和地方音韵解决发声咬字的问题。声音表情要服从于人物的感情,但同时还必须有演员本人的特点。

     

        我学习许多剧种,以及各种曲艺的唱法,甚至于西洋发声方法,我也有意地去学去练,这对我的演唱很有好处。但是在练西洋发声唱法时,仍要注意以我们的唱法为主,西洋方法为辅,叫它起辅助的作用。

     

        盛家伦给我讲解了西洋发声的科学性。他希望我能多懂得一点理论,但又不要死背理论,被理论束缚住。

     

        歌唱演员就是靠声带发声演唱,可是不会保护声带,不懂得发声的道理,那是不行的。演唱时两声带要靠紧、合拢、闭合得越紧,声音就越是清脆、明亮、圆润。如果呼吸掌握得好,蓄气足,音量就能更宽更亮,拉腔也就更可以持续延长。要达到这一步必须进行各种训练,其中对呼吸的训练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声带并不能发音,而是气流冲击声带周围的肌肉,使肌肉产生振动才发出声音。发声时,声带周围的肌肉一定要松弛灵活,自然有力,这样才能支持声带持久用劲,使音量放大。肌肉帮助发声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比如一个人有病发烧周身无力,说话声音也受影响。想要唱得好,还要刻苦地去练习。勤练出功,常讲“台上一分钟,台下三年功”,台上的每一点成绩,都是台下刻苦练习的结果。常听人说:这个青年演员都好,就是唱起来嗓子太飘了。这就是没有功夫,火候不到家,缺乏锻炼的缘故。

     

        演唱时,两条声带要靠紧,闭合得很牢固,声带张力拉紧,这时候各个肌肉群也在帮助发声。练得多,功夫到了,就能练出韧性,能控制住声音的宽亮、高低、强弱,使声带伸缩自如。

     

        声带拉紧靠拢必须有正确呼吸方法,才能发挥音量的强、弱、延长的作用。要能够控制声带松紧,必须有正确的练声方法。有时演唱到激情高音,或强烈的喊叫时,发出的声音不正,有一种嘶哑劈裂的刺耳声音,这就表明超出了声带的负担了,这样容易损伤声带,作为一个演员千万要注意对声带的保护。

     

        演唱中运用的颤音,有时是表达一种特殊情绪时必要的方法。但如果发音不正确,发出了不均匀的颤抖而嘶哑的声音,使人听了感到刺耳,这就是方法不对头,也超过声带能力的范围了。不正确地运用声带,有时会出现声带小结、声带充血、声带肥厚、声带不能闭合等等症状。这些病是常见病。

     

        旧戏班演员十四五岁要过“倒仓”关,中年要提防“塌中”关,这多半是发声方法不科学,基础功不牢固,加上身体某方面不健康等等原因所致,这些毛病都出在声带上面。

     

        练发声应当有计划地进行。练习单音、练习小花腔、一个音一个音的颤音。多唱,唱难度大的唱段,从强音到弱音,练各种音阶、复杂的唱段和快慢板式,练习控制声音。练一段情感细腻的唱段,练习收音、放音,情绪起伏变化、延续拖长音、突然停断音、有意的颤动音。要练得能控制声音,使声音有能力表现各种复杂的感情。练颤音是很重要的,有的青年演员唱的不结实,声音发抖,字咬的不清楚。有的发抖成了演唱的毛病,就是练习不够,功夫不到。

     

        练唱最重要的是练呼吸,也就是老话说的练好“气口”。老师从小教我要在小肚子部位用劲,练好丹田气。练武术师傅讲:“练好丹田气,走遍天下无人敌。”丹田是指脐下一寸这个地方,换一口丹田气,唱时才有力。往往一段唱中间一个长拖腔的气口是规定好了的,不能随便换气。随便换气不但表达不了情感,而且会破坏情绪。

     

        常讲有一条好嗓子还得会唱,怎样才叫会唱呢?会唱就是声带能灵活运用,松弛自如,唱得轻如鹅毛,重如倒海翻江。能不能唱出气势来,与呼吸控制得好不好有密切联系。

     

        喉咙里的肌肉最敏感,它们的一切活动都受脑神经的支配,由神经传达到肌肉。因此练习时就必须在神经上有足够的主动性和信心。唱难度大的高音和唱腔,除了掌握住呼吸、发音行腔正确之外,还要靠意识上的信心,心里感到:“我肯定能唱好,多高的唱腔我都能唱上去。”如果是自己音域内的高度唱不上去,那就是心虚,神经衰弱了。超过自己音域高度的唱腔唱不上去,那可能是腔的毛病。也有这样的例子,《四郎探母》中杨四郎唱的:“站立宫门叫小番……”这句嘎调,有一位名演员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唱(那时我姐姐跟他一块唱戏),他这句“叫小番”没唱上去。后来他再到中国大戏院唱这句“叫小番”,仍是上不去。以后简直就不敢再到中国大戏院唱这出《探母回令》了。我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情况,那是在一九五七年,我受了不白之冤,五八年演个反映炼钢生活的戏,里面有一句高腔,我心里害怕,就唱不上去。虽然不算太高,但由于神经衰弱,心虚了,一到这句我就不敢唱,多少次都唱不上去,总不敢开口。

     

        有人说,好嗓子能唱出金属音。金属音,这是声带发出的最宝贵的音,主要的是共鸣要好。我们评剧讲究鼻音宽亮打远,也是指共鸣金属音好,刚、亮、宽,这是金属音显著的音色。作为一个演员应当全力以赴地唱出自己的金属音。使用不正确的发音方法唱出嘶音和沙声就失去了金属音了,这对一个演员来说是很重要的。也有人讲,某某的唱有烟卷味儿了,就是指声音不干净了。要保护好身体,正确发音,才能使金属音好听,音量打远、亮堂。

     

        唱一段优美动听的唱段,还要具备韧性。可刚可柔,婉转自如;唱高音不噪,唱低音不闷,唱小腔灵活,唱快腔不乱,唱慢腔不断。古人讲珠圆玉润,就是说演员必须经过千百次练习,使各部位都随心所欲了,才能唱出内心的真实感情来,达到观众、演员都满意的地步,这是不容易的。

     

        以上是我在几十年演唱中积累的一些不成熟的体会。这是通过实践和专家盛家伦同志不断的指点,才得到的这一点点的经验。限于我自己没有文化,水平太低,可能也有理解的不对的地方。经过上面说的各种练习,对我的唱很有帮助,解决了我在演唱中呼吸困难的问题,以及行腔发声、咬字送音等问题,还解决高低音的过渡问题,使我的音域变宽了。

     

        我的中低音好,高音也够用。但在旧社会一天唱两场戏,什么都唱,对自己的嗓子不知道保护;平时胡乱喊叫,满不在乎,傻里傻气唱了这么多年,对嗓子是有一定损害的。盛家伦说我的嗓子音质很好,是一条很难得的声带,他不主张我唱又尖又高的音,他说一尖一高,就带上了俗气。他看我很认真,有计划地天天带我练声,用钢琴练。他是很好的男低音,运用西洋发声方法。开始很困难,但我硬是天天跟他练习发声,果然过了一阵,我的声音有了显著的进步,特别是我的中低音,越练越结实。

     

        我以为我的低音是原来没有的,其实每人声带的音色都是先天的,高音、低音都是与生俱来的。盛家伦帮我练低音,练出功夫来了。原来我的声带音质就好,但是我不懂得那些道理。我的低音完全是盛家伦教我练习才有的,这是一个新发现,我太高兴、太幸福了。

     

        记得一九五六年,有一位苏联专家医生来中国,他是有名的喉科权威,是专门给演员看喉部病的医生,当时国家把他请了来,为我们很多演员看嗓子,如郭兰英、李少春等人都经他看过。我演《杨三姐告状》,他在看戏时听出我的声音有毛病,便到后台为我看声带。他看完很激动,这位老大夫说:“我看新凤霞声带的结构和世界著名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平完全一样,这是一条难得的好嗓子,但是现在她长了一个声带小结,完全是过度疲劳的结果!现在她必须休息。”

     

        这个老专家彼得罗夫,一生中为许多世界著名歌唱家都做过喉部的检查和治疗。他第二天就把我的声带的构造画了图,送到中央文化部,并且写了一封信,又一次提到新凤霞的声带结构和夏里亚平相似。信中开列了他的治疗方案,他不主张动手术,只允许做颈部按摩,并且亲自找到我国的喉科权威医生徐荫祥,教给徐大夫按摩的方法。我当时听从领导的决定,停止了演出,休息了一段时间。我只得过这一次声带小结,经过休息和治疗完全好了。致病的原因,主要是由于新排老戏《杨三姐告状》,我过多地追求老一辈演员悲壮慷慨的唱法,过多地使用了老调子高腔;另外一个原因确实是演唱太多,过度疲劳,忽略了家伦给我的指导。

     

        从此,我的中低音演唱越唱越巩固,一直没有再出现过哑嗓子或声带出毛病的情况。主要是我对自己声带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演唱方法正确了。这个时期,盛家伦有计划地教我练声,又请同仁医院徐荫祥大夫为我做各种治疗,我的声带从此一直保持光亮,唱多少也不变声音、不觉疲劳。

     

        我从小跟姐姐学过京剧的小嗓,十三岁学了评剧,但我从小大嗓小嗓什么都唱。学了评剧,讲究唱高调尖音,从不练低音。可自从我跟盛家伦学习西洋发声方法后,不但我的低音得到发展,而且高音也更宽亮了。直到现在我重病以后,我的声带仍保持着光滑,低音还是很结实,这也是把西洋发声方法运用到中国民族戏曲演唱中的一例吧!

     

        我从小唱戏就打下了结实的演唱基础。记得小时候在天津大舞台跟姐姐唱戏,散了戏我在后台给张德发老师唱老生,唱花脸,唱京韵大鼓,唱小嗓《女起解》。姐姐一看见就打我,说我胡唱,骂我是要饭的。可张德发老师说:“小凤什么都能唱有好处。”我什么都唱,掌握了多种腔调:曲艺、京剧、河北梆子、山西梆子、河南梆子,很多兄弟剧种的曲调我都喜欢,都感兴趣,没事就唱唱哼哼,这对我的演唱确实是大有好处。对评剧的各种流派:刘翠霞的尖调高音、白玉霜的醇厚宽亮、爱莲君的甜润细腻,包括男演员唱旦角的粗嗓子细唱、大哭大嚎,我都能学得很像。

     

        唱评剧先要学会评剧的基本唱功戏:我跟师傅先学会了《开店》《花为媒》《桃花庵》《占花魁》《夜宿花亭》《杜十娘》《王二姐思夫》《赵连璧借粮》《大赶船》《小赶船》等等。评剧的原始唱法受梆子影响很大,连板式、节奏、锣经在使用上都完全一样。我小时候就会唱河北梆子,这对我唱评剧也有好处。

     

        评剧基础打得好,练出了演唱功夫,在原有的评剧基础上再对各种唱法进行吸收,掌握住了评剧的韵味、行腔、咬字。除这以外,为了塑造好人物的音乐形象,首先要分析时代背景、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内心活动,然后再有意识有目的地去改革曲牌,丰富原有的曲调板式,形成了以中音为主调,丰富、发展了高低音的新腔。“新社会的新评剧,唱新腔的新凤霞”,这是很多观众对我的评语。我认为只有在新社会,我才能得到像盛家伦这样的专家前辈对我的苦心帮助,我才懂得怎样创造、怎样练习,这都是新社会给我创造的好条件。

     

        我在排演新戏,或是改编加工老戏,对每一段唱都是细心地研究,深入体会角色。自己先想出调式、曲牌、板式,唱出调来,再和音乐工作者一起探讨。经过反复修改加工,最后经过我演唱才算定型,再去配乐。我的唱从来不是作曲家作曲的,我也不主张用作曲这个方法。

     

        家伦同志对我说过:“戏曲演员从小学戏,掌握了剧种的基本曲调,要吸收外界的营养,但不要把自己的一套熟悉的唱法和唱腔扔在一边。音乐工作者去凭空创造这不好。演员自己体会人物,从人物出发唱出调来,再与音乐工作者合作,丰富营养,这样既不脱离传统韵味,又有新意。”我几十年来都是照这样做的。

     

        盛家伦住一间大屋子,四周全是书,中国、外国的书,什么书都有,他真可说是博览群书,有学问,知识渊博。他孤身一人,一天到晚待在屋里就是不停地看书,也常常有人向他请教问题。他脾气不大好,不喜欢的人就不理人家。他的生活习惯也很古怪,一年四季床上都铺着凉席。一日三餐有一顿没一顿,买一个大面包,一块黄油,饿了吃一点,可以吃几天。他买了一大桶奶粉,打开盖子放在桌上,懒得用水冲,一边看书,一边用手抓着往嘴里送。他喜欢跟我聊天,了解旧社会贫苦艺人的生活经历。我问他:“你给电影《夜半歌声》唱的那支歌,你认为怎么样?”他摇头说:“不怎么样,我是随便唱唱,我很不满意,那时有那时的情况。”

     

        他给我讲音乐家贝多芬的故事。说有一个公爵摆架子,叫贝多芬为他演奏。贝多芬说:“公爵有什么了不起?世世代代到处都有公爵,可是贝多芬只有一个!”还给我讲贝多芬的不幸遭遇:疾病折磨贝多芬,可是他不屈服,因为他有一种坚强高尚的品德和骨气,才能做出杰出的成就。我从心里暗暗地佩服这位伟大的音乐家贝多芬。

     

        有人说盛家伦的闲话,说他不上班,不写文章,还常跟人家发脾气,还有人说他学问虽大尽吃不拉。可我不这么看,他是个忠实于音乐事业的人。为了帮助我在音乐上提高,他先对评剧进行了一番调查研究。他去过东北,访问过评剧艺人倪俊生、金开舫、张凤楼;去天津访问过张福堂、董瑞海、杜洪宽、碧月珠等人。

     

        我住楼下,经常有一些评剧界的老前辈来看我,如张润时、王先舫、碧月珠等。他们一来我家,盛家伦就把他们请上楼,在他屋里热情招待,准备丰富的水果、糕点,还录音,请他们讲评剧唱法。他对我说:“我不多了解评剧,怎么能对你有帮助哪!”盛家伦看过白玉霜,听过刘翠霞,他认为都是时代的产物,而“你新凤霞要唱出新社会的新腔调来”。

     

        家伦经常为我放唱片,不但放评剧名演员的唱片,京剧的、曲艺的、西洋的大歌剧都放。听完了他叫我跟他一起分析唱法,提高我的接受和鉴别能力。

     

        最有意思的是叫我做“吸收练习”。就是听了唱片,由他指定,叫我学会唱片中的一段或一个腔调旋律,然后让我糅合到评剧的腔调中来,再录下音,叫我自己细听,有没有不调和、生硬的地方。这样反复练习,他说主要希望我在唱上有意识地把西洋乐曲运用在我的评剧唱段中,从而开阔眼界,得到帮助。

     

        盛家伦对我进行音乐知识教育非常认真负责,比办公还严肃。有一回我们正在分析研究小彩舞的《红梅阁》和程砚秋的《荒山泪》。有人敲门,家伦叫来人进来。见我要走,说:“不要走,还没有讲完哩……”客人是远地来访的,家伦对他说:“我在工作,你改天再来吧。”就把客人打发走了,让我讲完自己的看法,他给我分析和讲解两段唱法的特点,直到把这一课上完。

     

        盛家伦说:“你的知识太少了。作为一个演员来说是很不够的。”我就天天抽出时间跟他学,有时我唱夜戏回来,盛家伦屋里灯还亮着,我也去上课。他领着我唱,他的嗓子是大低音,有强烈的共鸣。有次把画家黄苗子、郁风夫妇唱醒了,他们住楼下,上楼来问:“你半夜里还给凤霞上课,吵得我们睡不着觉。”盛家伦不管,还叫我唱。

     

        我就是在盛家伦的指导下,学会了融会贯通,能把京韵大鼓、京剧、各种兄弟剧种的曲调融入评剧中来。

     

        家伦说:“你要懂得点理论,但不要死背理论;要掌握技巧,但不要固执于技巧。要唱出人物内心的真实情感。”对于我的练习和进步,家伦很满意。他自己生活很简单,吃一片面包,喝一碗牛奶就行了。我这人是土包子,吃这种洋东西,总觉得不能解饱。可我在听唱片上课中往往饿了,要求下楼回屋吃饭,他不许,要我吃他的面包牛奶,我又实在吃不下去。后来祖光说:“你为什么不让家伦来我们家吃饭呢?”这提醒了我,我们请家伦在我们家吃饭。为了我的学习,祖光还给我买了一块小黑板,我们家开了课堂了。

     

        总的来说,刻苦练功,还要得法。要懂点理论,还不能让理论束缚了自己。要多学多唱,唱既然是语言艺术,就得练习发声咬字。在练习中,要针对自己的弱点,有目的地去练习;不要冷一阵热一阵、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乱学乱练,这样对声带不利,要受伤的。像盛家伦这样的著名音乐家,没有架子,耐心地指导我,领着我练习,这样的好机会太难得了。我虽从小唱戏,先天条件也好,可没有经过名师有系统的、科学的指点,只是在跟盛家伦学习的过程中,受他的严格教育,才使我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我从学唱评剧开始,就觉得像刘翠霞这派专门唱尖音的唱法,一定要改。可那时的评剧必须唱高调,不唱高调,老师也通不过。虽然我早已尝试着改变唱腔唱法,但是总不够胆大彻底,也常遇到一些保守派的阻力。盛家伦同志的帮助,给了我立志改革评剧的力量。而且在他帮助下,后来我和不少音乐工作者合作,创造出许多新的板式、曲牌和唱腔。

     

        我没有忘记盛家伦。他一生孤独,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兄弟姐妹,生活没有规律,没有人照顾他。他在一九五六年因病去世,享年五十一岁。这位学贯中西的音乐家,全国解放以后,他在民族音乐研究所任专职的研究员。我知道他在专题研究东方的印度音乐,也在研究中国的古代音乐。他在研究一种叫作“埙”的古代乐器,是用陶土烧制的像梨的形状的一种乐器,他屋里摆了好几个。他的兴趣很广,无论是音乐、戏剧、绘画、雕塑、电影……都有深刻的理解,也有研究的计划,但是这些计划都没有完成,就太早地去世了。

     

        对于我的指导和帮助,看来本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可是他却真正地培养了我,给我指出方向,领我走上一条创新评剧歌唱艺术的大道,他对评剧事业的贡献是不能磨灭的。

     

        几十年以来,我的道路坎坷,不幸接连着不幸。但是我每前进一步,都怀念着我的这位严肃、清高、认真、直爽的老大哥、音乐家盛家伦。

     

        (本书摘自《美在天真:新凤霞自述》,新凤霞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7年8月第一版,定价:68.00元)(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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