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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11月15日 星期三

    我的生日

    陈占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11月15日   03 版)

        我出生在农历1952年2月11日。那是个庄稼院里寻常的日子,会有无数个农家儿女降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过,在我的父母那里,他们是把我的出生当成了喜事大事吧。我八九岁的时候,听我本家的一个三奶奶说,我出生当日,她来我家,便看到我枕着一本书在睡觉,她说的是:“那么个大孩子,枕着本书睡!”她的话语里,不无赞叹,也不无夸张。我出生时大约不会怎么大,农家里普普通通的儿子,一出生会有多么大呢?我枕着一本书睡,却是寄托了父母远大的期望。我的祖上,世代为农,没有出过秀才举子,更没有人进士及第,父母让刚刚出生的儿子枕着一本书,他们的期待和理想,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世代脉系,不是过年时好多人家门上的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济世长”那么简单了,那不是单单一句过年的好话能够定义解释的。

        我却命途淹蹇,一出生似乎就要与苦难相伴了。我出生不久,即患了什么病,吃反了药,头都耷拉了。母亲抱着我,沿街走了一夜,天将亮时,我才苏醒过来。那是我生命的第一次历险。那些年,母亲每逢说起时,眼睛里总是泪光莹莹,泪眼看我,难过不已。直到我年长起来,母亲才不再提起我那降生后的第一次险厄了。

        就这样度过一个个生日,增添着年岁。我们怎样过生日呢?我们这一代农村出生的孩子,顶多也就是吃一顿面条罢了。然而,就是那一顿面条,却是我们切切盼望的。我们并不知道生日面条的意义,不管那生日面条到底能不能把生命绾住,也不思虑吃过一顿生日面条,生命已无可挽回地逝去了一岁。我的生日,正是在一年里青黄不接的时节,那一顿生日面条就显得越发珍贵了。每逢我的生日,母亲只能揉一块比小孩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面,擀出来,细细地切好,煮出来也就是一碗。我便把吃那一碗面条的时间尽可能拉长。如果生命能够像吃生日面条那样拉长,我那大饥饿时代的生日面条,便真的具有了真正的生命内涵,我应该感谢那个生日,它让我降生,让我生长,让我延生。

        我的生日却被搞错了。那一年办身份证,身份证上要写公历生日,我的公历生日应该是1952年3月6日,工作人员却写成了6月3日,就此,我的生日被认定为6月3日了。这些年来,每到这个日子,会有生日贺信发来。发来生日贺信的大都是与我无关的人。

        我的生日已经被搞错20年了。但是,我知道,在我母亲那里,她从来不会记错我的生日。每到我的生日,她都会为我煮出面条,我不在跟前时,她代我吃下。她年过九十了,还是这样。我是不为自己过生日的。因为我想不出自己为自己过生日的理由。为孩子过生日,盼望孩子长大;为父母过生日,祈愿老人家长寿;为自己过生日,是为了什么呢?庆贺自己来到这苦难人间吗?庆贺自己命途多艰吗?假如为了庆贺自己大难而幸存,那么,就应该追究一下大难的原因;那不是个人生日范畴之中的事了,关涉太大,难以穷究。

        基于这样的原因,我常常会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与我同年比我晚出生了三个月的妻子也会忘记。有一年,妻子却记住了我的生日。那一天中午,妻子煮好了面条。要吃时,妻子却拿出一套《鲁迅选集》来,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她买这套书祝贺我生日快乐。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12月版的《鲁迅选集》,一套四卷,总定价五元九角五分钱。这样的图书定价,在今天已难以置信了,可是,在月工资三十四块五角的当年,却是一笔不小的花销。那是1985年的公历3月。妻子送我的那一套《鲁迅选集》,一直陪着我,度过一个又一个生日。那是我的珍本藏书,与我的生命相关。

        不经意间,我已度过了60个生日。我在错误的生日月份办理了退休手续。十几天后的6月28日,大病手术。错误的生日于我,原来具有了生死攸关的意义。坐在手术车上被推进手术室,再被推出手术室,我好像重生了一回。

        今年公历3月6日,有人从网上给我发来了生日贺卡,贺卡制作得很漂亮,是一家人寿保险公司发来的。我刚刚惊奇着有人居然查对了我的公历生日,纠正了我身份证的错误。再过两天,一封信又由这家公司发来,催我续交保险费。我从来没有跟这家公司发生关系,也没有办理过人寿保险。我这才明白,是骗子先来祝贺我的生日,又来骗钱了。一个公历生日,被骗子纠正过来,我们是相信骗子呢,还是相信办错了身份证生日的机关呢?好在我是从来不过公历生日的,那个生日,似乎与我无关,我的生命密码,生命艰困,没有保存在那个日子里。

        可是,到了阴历的生日,我仍然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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