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母亲生了我,另一次是遇见你”。真正的救死扶伤,在此早已不仅止于行为,而是生命之间超越言语的心灵呼应。
东京的上野公园里,竖立着一座艺术家罗丹根据但丁《神曲》所创作、费时三十七年才完成的雕塑作品“地狱之门”。在这件既表现地狱入口同时也象征着地狱意象的作品上,有一百多个形态各异样貌扭曲痛苦的人体。“地狱之门”的上方写道——“凡到此处,放弃一切希望”——这是何等严酷的字句!然而,这么个作品,在上野公园里面,却并不显得煞风景。相反的,它深受人们喜爱,这是什么原因呢?
近年来笔耕不辍的张丹,先是编辑了八十多位作家的动物散文而成《动物记》,又写下以身边的猫儿为主角的故事集锦《那些刻在我们心上的爪印》,还经常透过网络发表动物保护的相关文章。近期的新书《另一次是遇见你》,收录了她身为作家、猫奴、活跃的动保人的行动纪事、人物访问或侧写,还有对社会、文化、历史的反思。如书封所言,这是一本关于“动保/素食/生命”的书。
张丹选择将动物和人们致力于保护动物的故事,写成一篇篇的文字,其远远不是简单的记事或散文,而是作者十多年来以亲身的深度参与所换取的心路感受。除此之外,她采访了来自美国、却在中国全职投入流浪动物救助的“洋雷锋”,以及成立黑熊避难所、致力于终结“活熊取胆(汁)”的公益领袖。这些文字建立在作者和受访者一同做“动保”的深厚友谊、理解和信任之上,因而细腻深刻。
透过发掘种种动物虐待问题,作者揭示了人类社会制度性剥削动物的事实。吾辈所习以为常的吃肉、逛动物园看表演、以动物入药等行为,竟来自于有违伦常及天理的产业链。若是首次接触这些生灵涂炭的人间故事,读者可能会感到些许意外。然而,本书最吸引人的,却是作者倾其一切地投入动物救助及保护时,那种全然忘我的生命境界,这也正是张丹的文字最为可贵的感召力。
有些人也许会认为,保护动物是浅薄而“爱心泛滥”的暇余生活。或许也有人觉得,“救猫救狗”的新闻屡见不鲜,何必投入更多的资源以保护动物?
米兰·昆德拉曾写道,“人类真正的善只有对那些没有任何力量的人……真正的道德试验是人与那些任人支配之物(也就是动物),两者之间的关系”。昆德拉的话与哲学家马克·罗兰兹的观点极为相似,后者认为,只有面对真正的“弱者”时,我们完全不期待从他们身上得到任何的好处,此时,我们的行为才有道德可言。动物,作为一种有感知而沉默的大群体,是当下社会中的绝对弱势。更进一步来说,透过张丹这本书,读者将在很多不同的社会压迫形式中,看到多种公共议题和物种歧视(speciesism)之间的共构性。
动物保护,不因为社会的经济条件而决定其进步性,更在于一个社会的精神状态及其深根的文化养份。当我们观察一个人如何对待弱势者时,往往能发现他重要的特质。张丹透过文字而自然流露出的,正是对生灵受难的不舍和怜悯,以及由此生发的道德行动力,令人敬佩。一如书中收录的写给动保人的小诗(作者是集合了雷锋、白求恩、堂吉诃德等人物形象于一身的动保人ChrisBarden):
“我们的任务不是为它们难过,/更不是为他们而哭。/当别人说他们没有话语权,/我们会替他们说话。/我们不为他们掉眼泪/更不为他们绝望。/我们的任务是为他们行动。/我们的任务是为他们创造希望。”(节录)在张丹眼里,不仅动物因为得到
救助而有了“第二次生命”,付出行动的人,同样在此过程中得到拯救。本书书名源自一句名言:“我有两次生命,一次是母亲生了我,另一次是遇见你”。真正的救死扶伤,在此早已不仅止于行为,而是生命之间超越言语的心灵呼应,才能带来生存的希望。张丹关怀的对象不仅是动物,还包括所有因为同理心及正义感而行动的人们。她译介的“同情心疲劳”(CompassionFatigue)的论文,以自身和同行者的体验为本,希望为可持续的社会工作立下基石,使得本书并非是少数人的公益历程,更试图传达一种团结的利他精神。读者如我,感激这种精神的存在,它使人们在行动之中彼此支持,共同对抗那些弱者所正经历——而我们感同身受的生命的苦。
阅读这本书时,笔者总是想起本文开篇所提到的“地狱之门”。人们喜欢这个作品,应该并非是对痛苦的沉溺,而是因为自身的相似处境得到理解,悲伤与不堪才得以释放。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库切有言“怀有同理心的想象没有边界”,好比鲁迅之“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当人们愿意去理解、想象动物和他人的痛苦,进而付出关怀之时,即便没能在当下带来立即的变化,却已经为扭转现实做了努力。《另一次是遇见你》不是惨淡而令人沮丧的故事,不是生命的消散,而是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