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著名诗作《春夜洛城闻笛》。在我小学的音乐课堂上,老师将这首谱了曲的诗歌,教会了我们,70多年了,我竟一直牢记未忘,有空便吟唱起来,而且依然觉得意趣盎然。每每唱着它,记忆的船便就又扬起了风帆——
江苏邳州是我的故乡,古称邳国,又名下邳,有数千年的文明史,域内遍地古迹和历史遗存,从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清末民初,以致当代的人民解放战争,历朝历代,都留下隽永的、家喻户晓的故事传说,滋养着故乡父老乡亲,生生不息;特别是那条古老的京杭大运河,从南到北,贯穿在故乡全境。这条大河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创造的一项伟大的工程,是珍贵的物质和精神财富,是我国流动的、活着的文化遗产,家乡人誉之为母亲河。我有幸成长在运河边,从小便“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我的家族聚居在在一个古老的村庄——程家圩。家谱里记载,我们程家系宋代理学家程颐、程颢(简称“二程”)的后代。祖居安徽,因官居高位,迁徙河南洛阳,后为躲避战乱,几经辗转,遁居到现在的江苏邳州,子孙繁衍,形成一个数百年的老村。至今我还记得老村当年巍峨情状:周围是砖石砌就的高高的围墙,围墙内是一户户错落有致的家院,鳞次栉比的房舍则有层次地铺展在老村的各个角落。当年族人为了自给自足,村内有酿酒、榨油、缫丝、纺线、织布、做豆腐、炸花生的小店,以及贩卖洋油、洋火、洋布等专业户。他们日夜辛劳,从不停息,因此,人们足不出村,便可以购到各种生活日用品。特别是,在围墙的四周,还建有四座“小炮楼”,雄赳赳、气昂昂地巍然屹立在村子的要津,像威武的卫士一样,为我们家园站岗。这是当年先祖们为防备盗贼侵袭而专门修建的堡垒。连接四座炮楼的围墙外边,是深深的“护城河”,河内的流水终年不断,河岸最外层是整齐的一排杨柳,柳丝低垂,万条绿绦,浓荫蔽日,美轮美奂。紧挨着柳林的是密密层层的芦荡,一年四季,鸟雀成群结队地在其中欢腾飞跃,生儿育女;最受族人欢迎的是河内滋养着各种鱼虾,长年遨游在水中,人们可以随时捕捉,是餐桌上常见常食的美味佳肴。我在年纪很小的时候,便会用普通的网兜去河内捕捉鱼虾,拿回家来让母亲烹调美餐,而且,那也是我少年时代最感兴趣的“游戏”,一直乐此不疲。那着实就是当年我们程氏家园难忘的盛世情景!
不过,我当年还有更快乐的时候。
每到春夏,大地里禾苗茁壮,或麦浪翻云,我时常和二三小友,去绿毯般的麦浪中翻滚、戏耍,或你追我赶,很有趣味。我特别喜欢收麦的季节,那时,一望无际的麦田,如黄金铺就,麦穗儿发出诱人的清香,揪一穗儿用手一揉,浑圆的麦粒儿便在手心里滚动,放在口中一嚼,便清香扑鼻。当人们挥镰收割时,一捆一捆的麦穗儿躺在田垄上,放眼望去,一种丰收的喜悦便溢上心头。夕阳西下时,人们又把那一捆捆新麦,放在牛车上,准备运回家院。这时,大人们因为怜惜我,往往把我抱在车顶,随车而行。我坐在上边,一摇一摆,一颠一晃,像儿时躺在母亲的怀抱中,无比惬意。
但是,我还是更喜欢夏秋交接的时光。那时遍地金黄,秋禾成熟,瓜果满园。我经常和邻里的小兄弟一道,去田园里采摘果实。我们首选的目标通常是玉米地里的甜杆儿。在众多玉米穗中经常会夹生一种发黑的“乌木”,它不结穗儿,只长杆儿,非常甘甜,人们称它叫“甜杆儿”,长大后,人们把它扳倒,然后接成数截,放在口中,又甜又酸,满口生津,赛过甘蔗。这种不花分文而得的果实,我们可以尽情地享用。其滋味之甜美,至今思之,仍觉口角噙香。
偷食香瓜又是一种乐趣。当年种植香瓜是族人一项收获颇丰的作物。由于需要过硬的技艺,种瓜的农户不是很多的。因此,成熟的瓜园便成为少年们觊觎的对象。为了防止外人偷盗,园主往往在田头临时搭建一座小屋,日夜有人守护。可是,诱人的瓜香,足以让偷瓜者生出很多“技巧”,于是,一场“智斗”便在瓜园周围上演了。技巧最佳者是“调虎离山”。盗瓜者先派一二年龄较小者“打前站”,明目张胆地走进瓜园,随便摘俩仨个,转头就跑,看瓜者随后追赶,此时,真正的“窃贼”便乘虚而入,选择那些已经成熟的香瓜,怀揣手抱,从容而去。然后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从容地享用。我当时年龄较小,不能冲锋陷阵,只能在隐蔽的地方,做一点“接应”工作,可是品享香瓜时,却是平等的一员。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那种既淘气又胆怯、既勇敢又害怕、既好奇又羞怯的复杂、幼稚、纯真的心态和行为,却成为永远的幸福记忆。
幼年,还有一件趣事也是难以抹掉的记忆:
因为家乡到处河流纵横,我自打出生之后,眼前所看到的皆是水光波影。近处,是家园的“护城河”;稍远处,是程家因垫宅基而挖掘的池塘,因此,我从小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水中游弋戏耍;而捕鱼捉虾,更是我少年时代重要生活内容之一。
我兴趣最浓的是用“端兜”钓虾的乐事儿。端兜是当年家乡一种低廉常用的专门捕虾工具。做起来很简单,即用竹劈支起四角,撑上一小幅纱布,中间坠上一小石块即可使用。我对此引发的兴趣,是由我的一位本家爷爷的诱导而来。
这位爷爷的名字,我早已忘却,只记得他有一个绰号叫“二秀才”。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秀才,只因为他的哥哥是前清秀才,他排行老二,就沾上这个光了,人们都这样称呼他。开始,他对此“尊称”还不大习惯,不愿应承,时间长了,他也就默认了。
这位二秀才爷爷,膝下并无一男半女,老伴儿早就去世,只剩下他一个人栖息在一处百年老屋中。也许是因为年老孤独吧,他对小孩子特别喜爱。在他的老屋中,经常有许多孩子在里边嬉闹,其中就有我。他给我们讲故事,捉迷藏,炒花生、蹦苞米花儿给我们吃,如同一家人。虽然他比我们大五六十岁,可和我们在一起,却是密无间,无拘无束。因此,乡亲们都把他称作是“老小孩”。
二秀才爷爷酷爱钓鱼,尤其是用端兜钓虾。钓虾,他不愿意在护城河钓,他嫌那里的水太浅,水质也不大好,而专门选择离村子较远的一片池塘。在去他家的孩子中,我是他最喜爱的一个,而我对他也格外亲近。这样,我便有了单独和他一同垂钓的“殊荣”。有一年放暑假,他还特意为我做了一个小端兜儿。
钓虾需要起得很早,方能有所收获。因此,每天刚蒙蒙亮,二秀才爷爷便起身了,把端兜儿背上,就来到我们家的窗下,轻轻地敲了几下窗棂,便呼起我的乳名:“小榛儿,该起来了,太阳晒屁股了!”
母亲听到了叫声,便轻轻摇我的身子。那时,我睡意正浓,眼睛都睁不开,怎么舍得起来?可是,母亲早已把衣服鞋袜找好,便催我道:“快起吧,二秀才爷爷在等你哩!”
钓虾的乐趣终于赶走了睡意。我强迫自己睁开蒙胧的睡眼,在母亲的帮助下穿好衣服。走出室外一看,二秀才爷爷正蹲在墙角下,用长长的旱烟袋抽烟呢!通红的火光,在黎明的暗影里,闪烁发亮。
老人完全是一副钓叟的打扮:头戴一顶破斗笠,身披一件旧蓑衣,裤腿儿卷得高高的,赤着一双脚板。看见我走出来,急忙牵着我的手,连声说:“快走吧!晚了虾儿都沉水底儿了。”
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星星还在眨着眼睛;不知谁家的公鸡开始了第一声啼叫,此后便此起彼伏地呼应起来,响成一片。
我们来到了池塘边。池塘很宽阔,四周种植各种树木,以柳树为主,长长的柳枝低垂下来,像姑娘的发丝儿。池塘的周围,是密密丛丛的芦苇,生长得郁郁葱葱,枝叶繁茂;芦花儿一簇簇、一团团,如同晨雾在缭绕;徐徐的凉风儿吹了过来,芦荡发出悦耳的哗哗声。
二秀才爷爷把我领到芦荡深处,选择一块平坦的池岸坐下来。他先把自己的端兜儿张开,撒上作为鱼饵的香料,然后轻轻地放入水中;然后,又把长长的木柄别在一棵老树根上。安排妥当后,便来照顾我了。他一边教我如何放香料,一边把着我的手把端兜沉下水去。等到这一切全部做好之后,他便从烟包里抽出烟袋儿,将烟叶塞满烟袋窝儿,有滋有味地抽起来。烟瘾过足了,便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儿。他问我答,没什么成套的嗑儿,多半是家常话儿:一般他总爱是这样问:“爷爷喜欢你,你喜欢爷爷吗?”我照例回答:“喜欢!”“咱们钓的这些虾鱼好吃吗?”“好吃!”“谁给你做的?”“我娘!”“跟我出来钓鱼,你娘放心吗?”“放心!”“那就好!”他满意地连连点头。
之后,他便高兴地哼起小曲儿来了,咿咿唔唔,我听不清楚,也听不大懂:不过,隐隐约约地我还能记上几句:
高高山上一棵槐,槐树底下搭戏台,光搭台子不唱戏,
单等小二姐下场来……
我知道这戏文的来路。每年过春节,村上总要演社戏,其中有这么一出:一个先上场的英俊后生,边唱边跳,嘴里唱的就是这么几句,而后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走上台来和他对唱。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里演社戏的积极分子,经常扮演那个英俊后生的角色。
他现在哼得很有味道,摇头晃脑,似乎又进入当年的角色。哼完之后,便朝着我轻声一笑:“好,到时候了,端兜儿吧!”
他先用力把端兜儿扳到水面上来,随后又慢慢拉到岸边。我也学着他的动作,吃力地扳起端兜儿往岸边拽。浮到水面后,只见兜儿内拇指大的小虾儿,活蹦乱跳地撒欢儿;间或还有一二只白花花的小鱼儿,在兜儿底下钻来钻去地打滚儿。我赶快拿起事先准备好的竹笊篱,把鱼虾舀起来倒入鱼篓中。之后,又照旧把端兜放入水底。这些动作都是老人教给我的,现在,我已经学会了不用老人示范帮忙了。一见如此,二秀才爷爷满意了:“对,就这么做。”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先后扳起了十来次端兜儿,小小鱼篓被鱼虾填满了一多半,它们挤挤轧轧地在篓内扑腾着、喧闹着,煞是可爱。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起来,天边隐现出淡淡的红光,这红光越来越浓,最后变成千万条金线,把旭日从遥远的地平线下拉了过来。于是,天地间一派通红,水面上也像镀上了一层金,丛丛芦花闪闪烁烁,发着亮光儿,好看极了!这时,老人怔怔地望着宇宙间的一切,脸上充盈着心满意足的笑纹。随后,又朝着芦荡深处大声喊了几嗓子,即向我亲切地说:“小家伙,咱们该回去了!”
我们从水中拉出端兜儿,扛起来放在肩上,另一只手拎起鱼篓儿。我亦步亦趋学着老人的动作,紧随着他走出芦荡。快要走到我家门口时,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对我说:
“过来,把你的鱼篓打开。”
我不解,但顺从地揭开鱼篓的网盖。只见老人突然将他的鱼篓倒扣在我的鱼篓上。我连忙制止他说:“爷爷,你,别……”
“拿回去吧,你们家人多!”说罢,头也不回地向他的老屋走去……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一连两个月;直到秋天来了,树叶落了,芦苇收割了,我们学校开学了,才停止垂钓。
一年夏天,暑期过后,我由初小升入高小五年级,转到乾坤寺完全小学上学。这个学校是凭借一所古老的庙宇兴建的。据说这乾坤寺建于明代正德年间,有数百年历史了。当时因为是战乱时期,地方没有钱兴建新校舍,所以便就地取材。人们把殿宇中的神仙们集中在一间大殿里,其余殿堂当作学生的教室。学校离我们家较远,约有六七华里,我每天上学都要穿过一片田野,越过一道小河,方可到达学校,因此,每天都起得很早。平日都是由母亲送我一段,直到我走得很远了,她才踅回家去。
冬天到了,天气逐渐寒冷起来。就在一天早晨,我上学碰上了难题。在此前一天,刺骨的寒风一直刮个不停,树上的残枝败叶都被刮了下来,那呼啸的吼声,吓得我很久未能入睡。第二天早上开门一看,眼前竟是一片银色的世界。皑皑白雪,铺天盖地;参差的房舍如琼楼玉宇,干枯的树木枝条上,都披上银色的树挂;广袤的田野,更是银装素裹。顿时,我觉得自己进入一个神话天地。面对如此大雪,母亲怕我摔倒在雪窝里,出危险,不想让我上学了。可是,我却执意要去,因为我是跳级,底子浅,不敢耽误功课。母亲拗不过我,只好用厚厚的棉衣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准备亲自送我去学校。但是,我说什么也不让母亲送。因为母亲从小缠足,平日走路都很困难,现在是又要踏着层层冰雪,那怎么行?我竭力阻拦母亲。就在我们母子俩争执不下的时候,突然闪过一位老人前来解了围。就是那位二秀才爷爷。只见他仍然身披那件旧蓑衣,头戴那顶老斗笠,脚踏一双棉牾子,手里拿着长长的钓竿。他笑着对我母亲说:“你们娘俩别争了,我送榛儿去学校。”
母亲连忙说:“你老人家这么大年纪,怎么好——”
二秀才爷爷笑了笑说:“没事!我正要到他们学校旁边的小河去钓鱼呢,顺路带着你儿子。”老头还幽默了一句:“放心,我不会把他丢在雪窟里的。”
母亲当然知道,老人家平日是喜欢我的,哪会信不过他?随即向我说道:“就让爷爷带你上学吧,路上别淘气!”然后,老爷爷就领着我朝乾坤寺方向走去。
走出村庄,我的精神更为之一振。眼前白雪更加眩目,四处杳无人迹,连飞鸟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劳累一天的风婆婆,也安安静静地歇息了。大地出奇地静。白雪均匀地铺在大地上如银毯一般伸展,雪挂牢牢地悬在枝干和枝头。
老人携着我的手,踏着厚厚的积雪奋力前进,有几次拌着冰块我差点摔倒了,幸亏老人用那苍劲的老手把我扶正。不一会儿便来到我们学校门口小河边的石桥旁。爷爷说:“你快进学校吧,我去钓鱼了。”然后转头向河边走去。
我没有马上走进学校,而是站在校门口望着老人。不一会儿,一个新的景象映入我的眼帘:就在小河拐弯处,停放着一只小船,船上有一个老翁,身穿蓑衣,站在铺雪的小甲板上,全神凝注钓竿,一动不动,俨如一尊雕像,他就是我的二秀才爷爷。这个生动的景象令我心头一动。恰好这时上课铃声响了,我连忙走进我们的教室。
老师也进来了。这一节是作文课。老师没有多言,只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雪”字,然后说:“今天作文的题目就是这个字,你们去做吧!”
这完全符合我的心意。我立即拿起笔在作文簿上疾书起来。刚刚看到过的画面,如电影镜头般地在我的脑海上闪现着;特别是老爷爷独立河岸垂钓的情景,从我的脑中冲出,流入我的笔下。我在描绘一幅雪景画。
酣畅淋漓,一挥而就,当场交卷。老师正端坐在讲台上,我交完卷后,他立即展卷评阅。不久,他便站了起来,满含笑意走到我的课桌前,连声说:“这篇作文写得好!比以前大有进步。”
随后,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宣读了我的作文,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还引用了唐朝诗人柳宗元的咏雪诗《江雪》,来赞扬我的作文的诗情画意,说着说着便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吟罢,他又再三向同学们叮嘱道:“请大家品评一下,这首诗和这篇作文的意境何其相似!我说的是‘意境’,这是为文之本啊!”听了老师的话我也暗自得意:正是这首诗触发了我的灵感啊!
课后,老师再三鼓励我,要在写作方面多下工夫:“你前边的路是广阔的,后生可畏,望好自为之。”老师的勉励。使我很受鼓舞。我不禁想到:这个成绩其实是二秀才爷爷赠给我的呢。
少年美好的乡居记忆,弥足珍贵,变成了永久的乡思,镌刻在脑海深处,不时泛起,慰籍身心;而今年及耄耋,远离故土,乡思则成为了一种心灵的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