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养生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游戏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17年10月25日 星期三

    文学的自尊

    陈占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10月25日   03 版)

        得承认,不管多么雄心勃勃的小说家,面对了石黑一雄的小说,还是要自敛一些,谦虚一些,尤其是一些口出狂言者,还是要把狂言收起,认真地对照一下,检点一下自己到底是在哪里逊色,不如这位日裔英籍的作家。至少,在小说的自尊,文学的自尊,也是作家的自尊上,我们是略逊一筹了。

        写到了21世纪的小说,招数迭出,花样翻新,小说家们施出了浑身解数,要夺回日益失去的小说读者,中外小说家莫不如此。可是招数变来变去,花样翻来翻去,细看来,还是有数的那么几招,不过是以新奇取胜,以刺激夺人,或者在情节上内容上,或者在技术手法上。像石黑一雄那样,从容地平静地写来,不玩花招,不弄玄虚,只是笔笔落实,平实展开,需要什么样的勇气啊;那考验的不仅仅是作家的才华和功力,还有作家的自信和自尊。

        是的,很少有作家像石黑一雄那样,着力于表现人的自尊了。他最著名的长篇小说《长日留痕》(又译《残日》),写一个管家的自尊。从人物设置上,石黑一雄就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巨大的困难,需要去克服。管家的身份,就决定了要写出那份自尊是多么困难。

        父亲——管家,在司机刚好休假的时候,被招来开车,陪两位绅士外出。闲极无聊,两位绅士对车外出现的风景感到了腻烦,开始对父亲的“错误”肆无忌惮地嘲弄,以此来取乐。父亲恰如其分地既维护着个人尊严,又准备听任调遣地驾着车。两位绅士在对父亲口出恶言、极尽凌辱之事感到疲倦时,又开始议论攻击他们的东道主,也就是父亲的雇主,言词愈来愈来低贱阴险。父亲忍无可忍,猛然刹住车,打开车后门,在离车门一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两眼紧紧地盯着车内。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一位绅士问,我们不再继续旅行了吗?父亲不予回答,只是继续静静地站在那里。终于,一位绅士表示,他们刚才的谈话的确有点鲁莽,这再也不会发生了。就是这样,没有剑拔弩张,没有急风暴雨,没有咆哮,没有申叱,一切都是静静的,静静地进行,静静地较劲,连空气都是静静的;可是,就是在这样的平静中,蕴蓄着极大的张力,像一张弓拉满了,紧紧地绷着,“引而不发,跃如也”。

        对人的自尊的关注,贯穿着石黑一雄的大部分作品。这定然与石黑一雄的出身经历有关吧。他生于日本长崎,5岁时随父亲到英国定居。他的出生地,那块遭受过原子弹袭击的土地,在他稚幼的心灵中会不留下伤痕?他会一走了之?他那么小来到异国他乡,能够很快地入乡随俗?他需要怎样保持着一个外来人的自尊,才能够在异乡的土地上堂堂正正地立足,成长起来?即便他来到的是一块并不排外的土地,他要扎下根去,长成大树,他内心“自外”的苦楚,恐怕也难以为外人道吧?越是好的作家,越是敏感,心灵越是薄脆,在一般人那里轻微的风吹草动,在他那里会是巨雷震响,那不是达观不达观所能解决的问题。任何时候,都不应简单化地看待心灵。

        于是,我们可以比较深入地理解石黑一雄对自尊的格外关注了。在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浮世画家》中,外公想让小外孙一郎喝一点酒,因为外孙告诉他,想尝尝清酒。女儿自然是不同意的,因为孩子才8岁。可是外公坚持让外孙喝一点,可以把酒用水稀释一下。外公说明这样做的理由:“你们女

        人可能不理解,但这些事情对一郎这样的男孩子来说意义非常重大。关系到自尊心。他会一辈子记得的。”由于女儿的反对,一郎这一次的酒大约是喝不成了。不过,在饭后的谈话中,一郎为小姨有点喝醉了,而咯咯发笑,说:“女人对付不了清酒。”外公还是鼓励他:“没有必要为今晚喝酒的事难过。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很快长大了,到时候想喝多少酒就喝多少酒。”

        这绝不是杯水波澜生活琐事了。一个男孩子成长的道路上,有这样的一位外公关心着他的自尊,他无论走到哪里,来到怎样一块陌生的国土上,他都不必为出身卑微而自卑了。我很愿意相信,石黑一雄写的是他本人的心灵成长史。小说并不都是作者的自传,可是,小说却大都是作者的心灵秘史,是通向作者心灵的一条秘密通道。

        自尊,当然不是男人的专利。外公说女人有时候不能理解别人的自尊心,也许有一些武断吧。即便女人真的有时候不能理解别人的自尊心,女人本身也有自尊的。石黑一雄的另一部长篇《远山淡影》里,要搬家随母亲她们远行的万里子,一定要带上她那些小猫,她像《浮世画家》中的外公那样,一再申明自己的想法:“你说过我可以留着它们”,“可是你说过我可以留着它们”……就这样一再重复,一再申说。你可以说这是固执,这是执拗;可是这种固执、执拗,维护的又何尝不是一份自尊呢?石黑一雄似乎是在用同样的笔法,表现自尊,就是那种稍稍有一点变化的重复的人物语言。在这里,重复也就是强调,也就是捍卫,执着地捍卫着人的自尊。当人固守一端的时候,还需要不断地变换什么花样吗?只有自信、也是自尊的作家,才敢于这样平实地不动手段地陈述。那其实是人的本色再现。

        石黑一雄太自信了,他自信得从容不迫,自信得旁若无人,他相信单凭从从容容的波澜不惊的叙述,就能达到好小说的极致。当然,他这样写法,会把追求热闹新奇的读者排斥掉,为他着迷的是另一部分有耐心、有修养、不浮不躁的读者。他这样写小说,回归的是文学本质:文学,这种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形式,它的美感,就是要靠静静的阅读才能获得的,而不是依赖刺激,不管是情节编造的刺激,还是手法玩弄的刺激。《长日留根》中有一段文字,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石黑一雄小说的美学追求:

        正是因为缺乏一目了然的刺激,或者奇观,才使我们的国土美丽得超凡脱俗。也正是那种静静的美丽,以及它显示出的那种严谨的感觉才是最贴切的。这片土地似乎了解自身的美丽所在,亦知道自身的宏大,它才感到无需去招摇。相对而言,在诸如非洲、美洲那样的地方所呈现的种种风情毫无疑问会让人非常激动,然而我却肯定,由于那类风情过于不恰当地外露,反而会给实事求是的评论家留下稍逊一筹的印象。”

        这哪里是在说国土说景观呢?它分明就是在说小说,说文学。

        可惜的是,实事求是的评论家太少,所以,那类“风情不恰当地外露”的作品得到了更多的喝彩,那种不招摇的缺乏一目了然刺激的作品遭到了冷遇。对作家的考验于焉而至:你能够自信自己的宏大、超凡脱俗,一如既往地写下去吗?小说的自尊,文学的自尊,作家的自尊,需要坚定地捍卫了。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