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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9月27日 星期三

    西番莲的前世今生

    沈胜衣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9月27日   13 版)

        前世的虚实纠缠

     

        因为近年风行的饮品百香果汁,使我又想谈谈西番莲——百香果,本名鸡蛋果,也叫紫果西番莲,在一般场合常混称为西番莲。但严格来说,西番莲是与鸡蛋果同科属的姐妹花,也是该科属的总名,即西番莲科西番莲属。它原产于南美,是蔓生藤本攀援植物,花朵奇艳,整体如莲,花冠外围多密集的花丝(外副花冠),花药(雄蕊花柱顶端呈囊状的部分)能转动,故亦名转心莲。16世纪西班牙人进占美洲新大陆后发现这种植物,首先便关注其花型的独特,认为有如十字架等,遂神化为耶稣受难的象征;后来还因圆形花盘中的雄蕊雌蕊上下交叠,酷似钟表上转动的时针分针,可供玩赏,被称为时钟花。

     

        然而在7世纪,此花就已现身于中国古典艺术了,只不过不是作为实物,而是以西番莲这个名称露面的纹饰图案。这种带有异域色彩、热带风情的植物,原来很早就应用于古代高贵典雅的庙堂名物中,但却是先有其名、后有其物的虚构前身,这种身世来历之奇特不下于其花果的独特。

     

        它属于“想象出来的花卉”。毛延亨的《古代建筑雕刻纹饰——草木花卉》介绍:“宝相花,亦称西番莲,很美,它富丽华贵,装饰性强,经常用在庄严性的建筑或佛教装饰。这种花在自然界中找不到,是人为构成的花,集荷花、牡丹的基本形,又对花瓣作加工变化,添加其他花卉做花蕊,卷曲的花瓣根部作圆珠规则排列,使花变得珠光宝气。”

     

        它又是文化交流的产物。张晓霞的《天赐荣华——中国古代植物装饰纹样发展史》,就重在从隋唐融合外来文明、特别是佛教影响下,“植物纹样的兼收并蓄与新创”这个大背景,来介绍宝相花变化自不同花朵、“集众美于一体”的“模式化的花卉图形”。源起于隋代莫高窟,到唐初基本成型并盛行。该书并解释:“‘宝相’是佛教徒对佛像的尊称,因为宝相花的原型之一为佛教的圣花——莲花,因此,宝相花也被看作是有宗教色彩的吉祥花形。”(另外我猜测,西番莲之名,也是表示西来文化。)

     

        流传到明清,宝相花、西番莲的纹样在器物中仍频繁出现。与此同时,一方面,作为观赏植物的西番莲在明清引入后广泛栽种(中科院《中国植物志·第一卷》);另一方面,人们亦将宝相花、西番莲这两个本属虚构的名称,赋予现实的植物。

     

        这里先谈后一个问题,宝相花、西番莲的因名生物;而且,原本在纹饰中这二名是同一物,却衍生成对两种植物的命名。最好的例子是明末清初张岱《陶庵梦忆》的《梅花书屋》,所记书屋外园子的种植,恰好同时出现了这两种花:“傍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栾保群注《陶庵梦忆》,于此没有注西番莲,但注了宝襄,谓“即宝相花,为蔷薇花之一种,能攀援棚劄。”而扬之水的《书房》一文论述更详:

     

        “《梅花书屋》中的‘宝襄’,乃宝相花,它本是图案的一种,即以一种花卉为核——早期是莲花,后世则也用着牡丹,周环层层叠叠广出各种花叶,自唐代便已流行。不过实用的花卉中又确有一种曾被冠以宝相花之名,两宋对它不乏题咏”,举例如梅尧臣、范成大等。又引明人高濂《遵生八笺》的记述、明代王圻父子《三才图会》的图绘,结合张岱说宝相花可以攀援的特点,认为“大约总是蔷薇科中的一种,不过现代花卉名称中已经不常见了。”

     

        至于张岱同时所种、同样缠绕攀援的西番莲,留到后面一起说。总之,就像扬之水先生持赠《书房》一文所在的《唐宋家具寻微》时,与我就此谈到的:宝相花、西番莲是先想象创造出文物纹饰图案,再套上相近的植物而命名。

     

        但西番莲的纠缠不止于此,就像它惯于蔓生,这个名字还横生了一段枝节,是被虚构了另一个身份:玉蕊花。这里只列要点如下:

     

        其一,唐代长安有玉蕊花,传为一时美谈,留下众多咏赞。据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第六卷第一分册:植物学》考证,这个特殊的变种后已消亡失传。但历史上人们曾把扬州琼花误认为玉蕊花,到现代,又将西番莲也混同起来。

     

        其二,这个误解的原因,可能是西番莲有丛簇密集、细长如须的花丝,与玉蕊花有点相近。但是,西番莲乃藤蔓植物,花朵以蓝紫色为主;而玉蕊则是灌木或小乔木,花朵通体洁白(如唐人王建所咏:“一树珑璁玉刻成”),两者不可能是同一种植物。虽然西番莲科中有另外两个属多个品种(并非现在我们讨论的西番莲属)原产我国,但它们也不可能是玉蕊,因为玉蕊至今还自成一科。

     

        其三,这个误解的源起,我经爬梳后发现是20世纪初、杜亚泉等编的我国第一部《植物学大辞典》,释玉蕊花为:“即西番莲也。名见《秘传花镜》。”这不仅前一句是误指,后一句还导致人们误把出处当成是清人陈淏子(或作陈淏)的《花镜》(即《秘传花镜》)。其实《大辞典》的原意可能只是玉蕊花这个“名”首见于《花镜》(虽然这也不确切),但与上一句的错误判断连在一起,就造成“栽赃”《花镜》的巨大影响,像许衍灼《春晖堂花卉图说》释西番莲,径谓“《花镜》曰:一名玉蕊花。”像酆裕洹的《花镜研究》,则将《花镜》原文的玉蕊注为西番莲。到伊钦恒校注《花镜》,在原文的玉蕊条下注:“现名西番莲”,并煞有介事地介绍了西番莲的植物学性状。伊钦恒这个校注本比较流行,进一步传播和放大“玉蕊花等同于西番莲、依据是《花镜》”的谬说,竟成通行定论。如高明乾《植物古汉名图考》、何家庆《中国外来植物》等严肃专著都采用此说,甚至像高兴选注《古人咏百花》,在对玉蕊花诗的介绍中,还因将唐代玉蕊花当成西番莲,从而进一步推导出西番莲“早在唐贞观年间就传入我国。”可谓越扯越远越演越烈。

     

        事实上,我查过《花镜》的多个版本,陈淏子从来没说过“玉蕊花即西番莲”或“西番莲一名玉蕊花”。他所记的玉蕊花(按:主要内容是转录南宋周必大《玉蕊辩证》,但不注出处,由此还造成其他误解,此不详论了),也丝毫没有涉及西番莲的特征。《花镜》原书所附木刻版画插图,玉蕊花一幅亦与西番莲绝无相似之处。后人不作分析判断、不去查核原书,以讹传讹,从而厚诬古人、唐突名花,可叹也。

     

        今生的名实迷案

     

        上节谈到,南美的西番莲引种中国,与人们将纹饰名称西番莲赋予真实的植物,这两点可能是一回事,但也可能不是,即还有其他植物也被称作西番莲。关于西番莲的引入时间和文献记载,我也曾像查案般翻过一大堆古书,梳理出一点其真身何在、现身何时的脉络。

     

        以我知见的有限范围,最早将西番莲一名作为植物来记载的,是明人慎懋官撰、出版于1581年的《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西番莲,出夷地,有黄赤两种……”不过,这虽然明确是外来植物(“出夷地”),但从所记“干围六七寸,叶长尺余……叶如芭蕉……每花三四十瓣”等特征看,并不像西番莲科属。但无论如何,这在西番莲名实史上是一条重要资料。

     

        到成书于1621年的明人王象晋《群芳谱》,西番莲又一次出现于植物专著中。但王象晋是在谈莲藕之后、附录于名为莲而实非者中,称西番莲“花淡雅似菊之月下西施”。这种名莲非莲、似菊非菊的花,从简短的描述可知为藤本植物,但不能确定就是西番莲科属。

     

        几乎与此同时,就是张岱《梅花书屋》的西番莲了。——《陶庵梦忆》成书于清初的1646年,但所忆的是明亡之前,据栾保群注《陶庵梦忆》附录的“篇目系年”考,张宗子筑造梅花书屋是在1621年后不久。如前引,他描写西番莲只有一句话,但这“缠绕如缨络”五字,却简洁地点出了西番莲科属植物的主要特点之一:攀缠蔓生。因而几乎可以认定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西番莲了。

     

        不过确凿的证据还得往下推延。清代1700年刊行的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了一种西洋莲,说此花“蔓细如丝,朱色,缭绕篱间”,其花“瓣为莲而蕊为菊……故又名西洋菊。”花朵随谢随开,“经月不绝”。“其种来自西洋,广人多杂以玉绣球、蔷薇、凌霄等花,环植庭除,开时诸色相间,谓之天然锦屏。”百余年后,出版于1809年的清人李调元《南越笔记》,内容多引自《广东新语》,其中西洋莲一则就是据屈大均上述原文作整理、精简。

     

        再然后到出版于1848年的清代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全引了《南越笔记》该则内容,但有三处重要的不同:第一,将西洋莲改为西番莲,这是对屈、李所记名称的订正。第二,明确注出“即为转心莲”,这是对西番莲主要特征的首度展示。第三,第一次为此花配上绘图,由此也可对照证实,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西番莲科西番莲属西番莲。

     

        至此,真正的西番莲终于脱颖而出,验明正身了。归纳一下:作为真实植物的西番莲之名,不迟于16世纪晚期出现(《华夷花木鸟兽珍玩考》);真正的西番莲,有可能在17世纪早期已作为江南的园林花卉(《梅花书屋》),应该在17世纪晚期已是岭南普遍应用的庭院造景植物(《广东新语》);最迟在19世纪中期,其名称与实物已确定统一(《植物名实图考》)。大概此物在明末清初传入我国后,因花朵奇特艳丽、花期甚长,成为“天然锦屏”般的观赏植物;因藤蔓细长柔软,善于缠绕攀爬,绿荫四布,成为院落篱笆、园林棚架的理想装点,从而深受欢迎。特别这“缭绕”的特性,与历史上人为创造的西番莲纹饰相似——后者就是缠枝花纹——人们遂将此名赋予之,并得了别名缠枝莲。另外“西番”二字正好也与其来自域外相符。

     

        至于《群芳谱》的西番莲,则有可能是大丽花,查徐晔春等主编《养花图鉴》,大丽花有别名西番莲。对此,翊鸣《又自在又美丽》也作了考辨,该书西番莲篇引述史铁生写自家院子种满西番莲(按:史铁生对这童年记忆写过不止一次,《务虚笔记》之《生日》还记述他小时候“仰望西番莲那硕大的花朵”),而热带植物西番莲不可能在北京长得如此繁茂,作者查书后指出,那是大丽花的别称。

     

        翊鸣还辨析了西番莲与百香果(鸡蛋果)这两种西番莲科属主要植物的区别。该篇最后说,她费尽周折去弄清楚百香果、西番莲、也叫西番莲的大丽花之间的不同,并不能“带来什么俗世中切实的好处”;“可是,在知道或不知道之间,还是有一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了我,于是眼中的世界便有了比以往多出来的一点点不同。”

     

        此意大合我心。我这样费时耗力翻书查探,如文抄公般去剪辑整理文献资料,也确乎没什么现实意义。可是,人生除了意义,还该有意思吧。搞清楚一种植物的名实源流,个人与花木便仿佛多了一层神秘的联系,心境与世界便仿佛生出一份可意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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