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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9月27日 星期三

    心音身画之舞

    ——对汉字的诗意遐思

    周瑾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9月27日   13 版)

        人与万物,共浮沉而通声息。植根导源于生活本身,人世诸艺从不同方向、层次、领域,感应生成变化之生生不息、万化不穷。初乐、初画、初文,诞生或有早晚,然其初始形制与品质,俱显简略、单纯、粗朴,俨然物之初萌而蕴藏无限可能。此后滋蕃演变,绵瓞无已,蔚为大宗而衍成殊类,极尽丰富、繁杂、精妙,却仍与初始情态遥相呼应,可谓生命原型之反复创生、不断复归。诸艺贲然涌生于混沌未凿,发用于浑整身心运化,自发葆有根系源头之亲近与会通,联觉协感,互为奥援,使难言者得以喻,隐形者得以显,希声者得以闻。

        就纯粹程度论,乐胜于书,书胜于画。音乐乃声响自身之交织互振,可谓纯音辏萃;书法以笔划线条错综映带之纯象,书写诗文、抒泻情意;物象心境互融,融凝为绘画之境象,旨意藏而待吐,情愫存而微露。语言艺术须依托文字,且因其乃社会交往、思想交流之工具,文章体物言志、叙事说理便多涉观念意义,易沦为符码,成为概念之载具、意义之中介。然若深入万象之源而会通以观,则汉字亲近大道根脉,声形共演,隐然兼备乐音画象之功,自身就喻示物情与事理、人意与天心。乐之律动微泛色晕,画之形势暗含声韵,汉字旁通协律之乐、赋形之画,有声有色而精义入神,悄然活现万象之舞。最为可贵者,汉字既切近实情本身,鲜活呈现其本来面目,又由此趋远以接引玄思;既扎根溯源万象之始,又随时境之迁易而灵活转运、联绵引申,尽致其性分,终成其功效。合终始,摄远近,融物我而兼纯杂,汉字藏无限于有限,当体、如理以呈示大化之化迹。

        杉浦康平谓汉字植根于大地,吸吮地母丰饶生力。汉字书写,乃以身手之气力挥运柔毫之笔,墨汁饱含水分,笔迹如水茎,字液如体液;树液脉动不息,汉字自身即成为树文字,生气源源贯注不息,而非机械符号。(《造型的诞生:图像宇宙论》)此喻充盈活意,丰含绵厚孕育之能。饶宗颐倡言“汉字树”,以汉字为中国文化之肌理骨干;文字、书法与文学,其形文声文结合成为汉字大树,“枝叶葰茂、风华独绝”。(《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汉字树,诚乃华夏文化之宇宙树,感领神意而契合人事,萌发于初民生活土壤之根系,笔线如枝脉舒布、水脉游衍,以字象字音之微妙化合,鲜活兼备画旨与乐理。字象,体质体性之广狭大小、精粗薄厚也;字音,声文声情之久暂疾徐、清浊抑扬也。

        字象通于画旨,字形犹如人形,或行或止而七情俱全。一字有一字之身姿神态、手势步调乃至体温气色,莫不兆示物事之情势与质感,而且丰含先民累世淀积之生命信息、风土气息。画中有画,字内藏字,字象契合心印、酿造哲思,甚至全息潜韫奥义与神意。字象一旦浮涌,当场生发环境整合参综之能,触动、唤醒周遭形象,背景倒影协同攒簇成晕,富藏风物潜能之包孕。

        声响泛漾,自有其样,调子好似样子,调性亦犹样式。字音字调之样,妙通乎份量轻重、势态缓急,而发音吐字、送气运力以及舌位唇型转换,旋即潜示意象与情势,隐然触引全身默会与动姿。声韵之协谐,更衍漾一派律动回旋之感,其极致竟臻乎纯然乐理分形之美,甚至隐含秘蕴与灵效。字音一旦吐露,即刻活现历时关联指引之势,传送、激活先声与尾音,而和声回音迭连振荡成韵,暗推节候流势之脉动。话音传递心绪,又隐含触感、体感与内感,口音、声气、语调富于身质之肌肤亲感,方言、乡音富于水质土质、风气风味之生命实感。

        字象类乎身段身形,同时牵引声情;字音通乎心意心声,当场寓存形姿。读音接近之字,其义往往默存显隐关联;诸字构形之共享部件,则多有族类纽带悄然维系其间,引而待发。字音字象积贮生命能量,驱动生存势态,身图与心音遇合,汉字居间孕孳,成为身心妙合、声形良遇之灵符。字象包函潜能,造形隐含画象;字音衍泳流势,发声泛漾乐音。汉字兼备乐画之妙,目睹之、耳闻之,口能品之味之,并且生动可触、鲜活可感;人与字游,入画入乐,不觉手舞足蹈,全身心随其呼吸而屈伸卷舒,向万象万籁全面敞开感通呼应,潜移默化不息。

        汉字之音,以有言叩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琵琶行》),暗示言外之音也。汉字之象,“以有形象无形”(《庄子·庚桑楚》),随遇随成,触处生春,默会形上之象也。字象字音之深蕴,比附于大道阒然自唤,兴涌乎大道闇然自彰,成为大道生化行程本身之道说与道示。字音唤醒字象眠藏之潜能,字象彰明字音隐伏之流势,交互通达大化阴阳负抱。认读于心,书写以手,根源于大化之诗性遂得以油然萌茁,“声画昭精,墨采腾奋”(《文心雕龙·练字》)。

        汉字之本原诗性,费诺罗萨百馀年前即有洞见,《汉字作为诗媒》一文,盛赞中国诗歌摹写时间、传移具象,兼有音乐图画之美,皆因汉字自身源乎自然,堪称诗化文字,凭借琅琅音声、栩栩图画,以有形隐喻无形,思想之活象遂呼之欲出,目击而道存。累世贤哲运用之迹、增益之义,亦逐渐沉淀其内,层积弥丰;华夏生民之丰壤、神髓,与汉字根蒂互缠互融,迸射元力于瞬息间,其无限意蕴乃顿时密契于读者之心。费氏此论向有争议,然不妨忽略其语言学表层错解,而深入发挥诗性美质,委曲申衍汉字本身之妙用,形音双运,义蕴潜滋,鲜活演示生化洪流之全面渗透、无尽涌动。石江山《虚无诗学》为费氏一辩,依据关联宇宙学,谓汉字传达事物之运动行程、交互兴发,而非自主实体、孤立对象,故能由以模拟世界罗网与宇宙棱镜,涌现无限渗透之流动,呈现彼此衍射之辉映,且在视觉形象之外也深层涉及听觉音象。蔡宗齐《比较诗学结构》亦精敏拈出费氏“势能”洞见,汉字基于自然运作,以动势传递自然动感,联字成词成句,犹如蓬勃生长,争先破土以出,巧妙涌现施受行为之势能迁变。汉字之“势”,充分体现于书法创作与品评,纸笔墨、心手字连贯一体、偕同运化,书写过程同时兴发诸多势能,本身成为大道自然行程之现身。余莲更有专书《势——中国的效力观》,论述内生力量顺遂实现之潜在效能,广泛施行于艺术创作,展现力形与动势。汉字书写尤为典型,一点一划悸动不休、方生方成,“势能”使其永远蓬勃发展以超越已成之定形。笔划贯注盎然生气,对抗引发平衡,冲突导向协谈,共通活力便畅流通行其间,自我调适而活泼常新,成为自然演变进程之活现。

        作为诗化文字,汉字根源于生活本原之源涌根萌,天然呼应万物之质体与文理,参赞而渗润,烘焙而醅酿,所以绝不系缚为意义之抽象代码,概念之工具符号。大地包孕厚质,高穹焕映奇彩;汉字感应天地,径由原初物事本身萌茁涌溢,结体而分理,派衍活时之形势关联,酝酿生境之质能和合。文字荟萃以成句,文章斑斓以成篇,字样之肥瘠、音调之抑扬以及色泽明暗、姿态刚柔,联绵融入前后更次、高下差序之波流,形动影从而声发响应。至于其变样换形、转音变调,恰似烟波变色、风云变态,而字义随之转换意蕴,或上下浮落,或远近漂游。一字之涌兴也,其周缘乃联属牵扯一连串字眼之声形,生动意象之联想模拟亦连带涌兴,蔚然云涌而泱然波兴,浑化丛丛潜域、团团默氛,相与引申又互为约束,回旋涌兴该字之发音成象、媾意传情。文句如奏音,一脉贯珠,律动于字音翩跹连迭之行程;预奏与馀响,交互鸣和以得时。篇章如作画,八面生风,图示于字象攒簇辐辏之功架;前景与背景,往复补衬以造境。“寻声律而定墨”“窥意象而运斤”(《文心雕龙·神思》),汉字之自发书写,犹如攀亲唤友、往来赠答,既趁律谱曲,又即景绘图,起伏舒卷为心音身画互融之舞,绵密呼应时境周复、阴阳化合。诗性之汉字,以生气活力之吞吐迎送,协助大化寻字酌辞而成就化迹之画卷与乐谱,恍惚化工自然呼吸以成,时时鲜活,在在生动。

        发乎本源之画,因以谛观大象;发乎本源之乐,由以谛听大音。发乎本源之汉字书写,格物而感神,通情而达意,或兴会为诗、铺陈于赋,或曲折为词曲、布散于文章,悉皆葆藏本原诗情诗意,全感生息之本质,分得变化之原形。书写之人悠游其间,浑然无对而“吾丧我”(《庄子·齐物论》),“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国维《人间词话》)。方其联织、融构为言也,俨然言之初生始动,好比浑沌初凿,万象新鲜。“当其有所触而兴起也,其意其辞其句,劈空而起,皆自无而有,随在取之于心。出而为情为景为事,人未尝言之,而自我始言之。”(叶燮《原诗·内篇上》)然非由一己之“我”始创此言,实乃根源乎万象本原之言,弥漫乎周遭,贯通于身心,自行涌溢、自然出达而不得已也。生命原蕴本意,迭递绎译于字里行间,“真吾”游心委身此间,与之偕生偕变,知其几而感其微;知者思也想也,感者体也履也。汉字思维,明谙于心;汉字体征,默划(劃)于身。炼质修文之士,听随汉字自然挥运,衍其流势而孕其潜能,恍若卷入比兴之舞,偃仰盘旋,不期然获得全面更新。

        本原诸艺,发源于生活又归根于生活。禀受根源诗性,汉字之自然成文、斐然成章,与音乐绘画声息交通、情味亲近,皆从混沌自身涌生秩序,于恍惚之际吐发芴光,成为植根深厚、导源深永之原艺,象喻本原生活之自发敞现、自行消隐。音乐含语式而藏画境,诗文孕画象而泛乐韵,绘画亦潜通乐理、语法。诗乐之共感,李贺《李凭箜篌引》堪称妙到毫巅;诗为无形画,画乃有形诗,东坡一语概括之,“诗画本一律”(《书鄢陵王主薄所画折枝二首》其一)。入乎本原书写过程,遣字行文就成为作画、谱乐,与画样同形互印,与乐律回声共鸣,乐音画象协同兴发,推涌汉字联绵舒卷、翩旋起舞,自然而然呼应大化之迹化,并且涵溶于化迹本身之自如涌没。究其始也,字象取象于千变之象,字音拟音于万化之音;要其终也,汉字自尔萌生、相与激活,音象迭互烘映,如如活现生活实情之兴发,“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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