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里“山海经”

    我对西西里岛的向往，起自巴勒莫贵族作家朱塞佩·托马西·迪·兰佩杜萨1955年写的名著《豹》，特别源于法国作曲家加布里埃尔·弗雷的长笛独奏曲《西西里舞曲》。这首乐曲被德彪西用于他的歌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它以符点八分音符和十六分音符交迭，流泻柔曼的节奏，拨动听者心弦，仿佛一支将人引至西西里田园，一睹海岛村姑的牧歌。公元前四世纪，生于西西里古城锡拉库萨的古希腊大诗人忒俄克里托斯吟唱《田园诗》，抒情地描绘出西西里飘渺的山海灵境，给后人留下清新爽洁的大自然气息。

    两千五百年过去了。亚平宁半岛已进入喧嚣的摩登时代，但浮动于地中海、第勒尼安海和爱奥尼亚海三大水渊之中，古称“特丽纳克伊亚”的西西里岛，依然保持着宇宙大自然的原生态和悠远的古老风习。笔者来到海岛山乡，巧遇弗雷用诗琴弹奏出音乐意象的“西西里女郎”。她身着玄色绣花披肩，闪动乌溜溜的双眼，不觉莞尔，匆匆掠过。听说一近黄昏，到西西里传统的每日晚餐前“踏青”（passeggiata）时刻，一些闺中待字的年轻姑娘纷纷从家中走出来，手挽手结队在大街，或广场上漫步，仪态万方。西西里岛素有抢亲风俗，“踏青女”一旦被围观男子看中，愿者即可自由跟随情郎一同私奔，免去贫穷家庭支付不起的嫁妆。这类所谓的“私奔”或“抢亲”，实际上是各方应允，事前由教父和教母策划的。莫里哀编过一出闹剧，名叫《西西里人》。剧中，一西西里男子将某妙龄女绑架禁闭，欲强娶为妻，一法国贵族前来救美；不过是六角国浪漫派“佳人已属沙咤利”的嗟叹。

    谈到“教父”，异邦人立即会想到马龙·白兰度扮演的“黑手党”首领。然而，西西里各大旅游景点却出售这位好莱坞大明星饰演的电影明信片，将之居为荣显。须知，历史上的意大利“黑手党”，起始并非歹徒结帮，而是西西里岛上牧羊人抗暴的一个秘密团体，宗旨是反对“以强欺弱”。威尔第创作的五幕歌剧《西西里晚祷》，就基于1282年3月复活节期间发生在西西里首府巴勒莫的一个历史事件，叙述那里的民众反抗法国占领者的斗争，表现西西里岛原住民维护自身独立与尊严的可贵精神。1647年和1674年，西西里岛民又两度起义，反抗西班牙王族压迫，遭残酷镇压。客观说来，初期的“黑手党”是一个可敬的秘密结社，反对封建土豪和外族入侵，尤其是为了保护抗拒“意大利王国”对西西里横征暴赋的数万“亡命徒”，为他们伸张正义。上个世纪，墨索里尼在意大利执政，法西斯“黑衫党”勾结西西里岛大地主势力，在全岛扫荡“黑手党”，将他们投入监狱。一些漏网者流亡美国，到大洋彼岸新大陆谋生。

    简言之，“黑手党”在西西里岛为本地传统，不同于那不勒斯的“卡莫拉”，对外来游客并不构成威胁，大可不必将传统变成脱离现实的偏见，“谈虎色变”。通过柯克·道格拉斯主演的影片《西西里兄弟》，大致可以看出“黑手党”从西西里岛转至美国的迁徙历程。另一部2000年由朱塞佩·托纳多雷执导，莫尼卡·贝鲁奇饰女主角的影片《玛琳娜》，则揭示了在这一片音乐家罗西尼和贝里尼眷恋的热土上，社会生活和人情世故到二战时发生的辛酸异变。

    我们此次下榻的科斯塔·维尔德大旅馆面朝碧蓝的第勒尼安海，坐落在翠绿山坡上，颇似一个映带西西里山海奇幻景象的万花筒。这里汇聚五湖四海的游人，皮肤和眼睛颜色斑驳陆离。弗雷《西西里舞曲》中的音乐形象亦各有所不同：来自南方深谷阿格里真托和东海岸卡塔尼亚等城市的，容貌酷似希腊人，而从西部来休闲的多为黑发褐肤，似有阿拉伯血统。岛上腹地的则类似北欧维京人那种诺曼儿女，偶而还能碰到披一头金色长发的“美人鱼”。这都源自西西里岛这一海上要冲乃兵家必争之地的历史。它曾相继被希腊、罗马、拜占庭和占据西班牙南部的阿拉伯人征服，诺曼人也曾前来开拓他们的势力范围，一个个留下足迹，形成了岛上人种混一，以及东西方不同文明的交流。

    “切法卢！切法卢！卢，卢！”在《切法卢颂》的歌声中，我们乘车沿滨海山道到达“吊”在第勒尼安海一岬角峭壁上的小城切法卢。从远处看，这是一个海浪拍击的巨大悬岩，趋近则踏上了整个西西里岛最漂亮的细沙海滩。传说，狩猎女神狄安娜常来此沐浴。切法卢的称谓源自希腊人，他们见海岸岬角形似一个人头，故留下了这个希腊文的名字。

    不过，此处椰树丛中的双塔大教堂却是一座诺曼国王罗杰一世为彰显其业绩而造的拜占庭风格建筑。至于悬崖下边的洗衣池，则又是阿拉伯人在石灰质岩壁中开凿出来的，全然阿拉伯式引水系统，供妇女们世代来此，用淡水浣洗衣裳。希腊人、阿拉伯人以及诺曼人等不同民族，曾相继在西西里岛上建立过自已的统治，改朝换代，各有千秋。切法卢岬角耸立海岸，风光绮丽。我们在此起彼伏的巉岩中找到驰名西西里岛北岸悬空的“罗马巷威齐亚餐厅”，品尝当地捕捞的新鲜狼鲈鱼和枪乌贼。近旁，不时从海上飞来几只白色海鸥，纷落于餐厅下边浪花迸溅的山崖岩礁间，仿佛在探看人寰的情境世态。

    《西西里漫游指南》编者帕特里克·邦杜在其序言里指出西西里岛的多民族特征。他写道：“各民族来此岛，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无论时蚀，还是地壳激变都难以消除的遗迹”。这也正是导游卡尔曼陪同我们游览被誉为“梦境”的西西里首府巴勒莫时所强调的。她引领众人参观市内胜迹，由被意大利史学家安德里厄视为“西西里中世纪历史焦点”的巴勒莫大教堂，经普雷托利亚喷泉和马克西姆大歌剧院，再从其左旁绕过为纪念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而建的“新门”，到莫泊桑眼中的“人类梦想珠宝”，现为巴勒莫议会所在地的诺曼王宫，一路走马观花，佳境娱目。“诺曼王宫”里除有堪称“阿拉伯—诺曼艺术结晶”的帕拉蒂纳小教堂外，还有个基督穹顶，其中的“救世主”由八个天使长和施洗约翰等八位使徒环绕，左侧有圣母马利亚护佑，造成一种《圣经》氛围。上边一组组镶嵌画，描述从“创世纪”到“洪水”时期，再到雅各和诸圣贤，叙事均采用希腊语和拉丁文，属东罗马帝国的拜占庭风格。

    诺曼王宫始建于公元九世纪，是阿拉伯人在一个罗马废墟上筑造起来的要塞。到十二世纪，诺曼族的西西里国王罗杰二世在其父赶走阿拉伯人后将其改建为宫殿。在他之后，统治西西里的弗雷德里克二世宽容阿拉伯伊斯兰教，自已还按伊斯兰风俗设了君王后宫。在弗雷德里克二世统治下，巴勒莫文艺繁荣。文学上，国王本人开出西西里诗歌的先河。同时，数学研究和医学之道也达到了巅峰。八个多世纪前建造的这座“诺曼王宫”就是一个见证。上文提到的历史学家安德里厄归结道：“不能不承认，西西里艺术家们对这个混合体建筑所做出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阿拉伯艺术的精致，拜占庭人的华丽与诺曼人的纯净，融合成了一部大理石、斑岩和黄金辐辏的诗篇。”无疑，宫殿里绝大部分的镶嵌装饰都是在拜占庭艺术家指导下，由西西里工匠们制作完成的。这一点，可从圣母的和蔼可亲和耶稣极不寻常的青春朝气看出。东西合璧的同质异向文化，在西西里建筑艺术上放出了眩目的光彩。

    另一个极具说服力的见证，在离巴勒莫仅有不到半小时车程的蒙雷阿莱市。那边山丘上的大教堂每日吸引川流不息的游客。来者欣赏的是，教堂内包括《旧约》与《新约》的壮丽《圣经》镶嵌画。难怪人们说蒙雷阿莱大教堂是“一部形象化《圣经》”。它建于西西里岛阿拉伯—诺曼艺术的鼎盛时期。导游说，其内壁上镶嵌画的总面积达6340平方米，用金箔达500公斤，仅次于伊斯坦布尔的圣索菲亚大教堂。从其建筑艺术形式的多样性来判断，它确是希腊、阿拉伯和普罗旺斯工匠们合作的结晶。或许应该说，希腊化还是占据着主导地位。

    古希腊和古罗马文明对西西里的影响显著，历史遗迹随处可见。公元前八世纪，希腊人就开始跟迦太基的腓尼基人在西西里争夺地盘，立足于爱奥尼亚海岸的纳克索斯后，又在此岸发展起“西雅典”锡拉库萨，实行全岛希腊化。希腊人在锡拉库萨岩石中开凿出一个能容纳一万五千观众，规模超过雅典戏院的“希腊剧场”。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在这座造型奇特的剧场演出他的《古波斯人》等剧作。诗人伊璧卡尔莫斯则将他直接取材于锡拉库萨日常生活的讽喻剧搬上舞台。可惜，后来罗马人将这里改成了角斗场。到公元三世纪，罗马人依照建造“希腊剧场”的方式，也从岩石中凿出一座“圆形剧场”，实为斗兽场，遗迹留存至今。离锡拉库萨八公里处，游人可以参观欧里亚洛城堡。据传，阿基米德曾站立在此城堡顶上，用透镜瞭望大海，策划火烧了罗马围攻锡拉库萨的来犯舰队。附近尚有一条“契纳河”，希腊文原义为“蔚蓝泉水”。该河从阿纳波斯山谷流出，在锡拉库萨港口入海，两岸风光旖旎，让游人依稀梦见古希腊神话中的阿卡尼亚仙界。

    从锡拉库萨北上，沿途公路依山傍海，通往卡塔尼亚、陶尔米纳和墨西拿，都是西西里岛东边爱奥尼亚海岸最早希腊化，后数世纪里落入罗马统治的古城。陶尔米纳最出名的是一座古希腊剧场遗迹，还有“人鱼湾”一泓澄澈如镜的海水，浮托着仿佛从天外漂来的“美丽岛”。如此这般佳景，自然今年被“七国峰会”选为会址，尽管当地有人对之感喟不已。邻近的卡塔尼亚，可被看作塔奥米纳的“姊妹城”，有用熔岩石筑成的古罗马圆形剧场和用火山砾岩雕凿的“象泉”。这里是贝里尼的家乡，其故居就在马志尼广场一侧。这位抒情音乐家是卡塔尼亚人的骄傲，他们为贝里尼建造了一座纪念碑，1890年演出其歌剧《诺尔曼》的剧院就以音乐家姓氏命名。艺术家基格利曾宣称它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漂亮剧院”。每年一至五月，这儿举办的“抒情音乐节”，可与米兰的斯卡拉剧院节目媲美。

    卡塔尼亚之所以闻名，主要还是这座古城紧靠全欧洲最大、最活跃的埃特纳火山。埃特纳火山海拔3343米高，几千年来时时爆发，现今从卡塔尼亚海岸能看见它从地腹冒出来的烟云。导游卡尔曼引我们乘巴士登至埃特纳火山约2000米处，就近观看近代喷吐熔融岩浆的希尔维斯特里活火山口。层层凝灰岩堆积而成的几座火山锥漆黑一片，呈现人们所谓的“月球景象”，令观者不寒而栗。游客由此坐电缆车可达埃特纳火山海拔2500米高度。余下近千米，则必须由专业导游带领，登至3350米顶峰。由彼俯瞰山麓，却是满坡郁郁苍苍的柑桔树、柠檬树、樱桃树和葡萄园，花繁果硕，与黄灿灿的金雀花交相辉映。

    纪元前生于锡拉库萨的诗人忒俄克里托斯在其《牧歌》里描述独眼巨怪波里斐摩斯在埃特纳山坡放羊，经营原始畜牧业。波里斐摩斯今已不知去向，唯有忒俄克里托斯留下的遗篇，让今人意想埃特纳的畴昔。洪荒以来，埃特纳屡屡喷发，白炽的岩浆奔流入海，几度吞没周边村镇，乃至整个卡塔尼亚城。但是，含磷钾等矿物质丰富的火山沉积凝灰滋养周围农田，几十年后变成大片沃野，乃至卡塔尼亚平原变成了西西里岛的“谷仓”。

    卡塔尼亚原野北面的爱奥尼亚群岛，离意大利本土不超过八十公里，但却属于西西里范围，其中斯特隆博利岛的活火山与埃特纳火山遥相对峙。火山学上的术语“斯特隆博利现象”由它而来，专指“爆烈型”火山，与埃特纳火山的“渐变型”有所不同。女导游打趣地告诉大家，当地人用“她”称呼埃特纳，视其为“雌性”，平日轻易不“动火”，一旦爆发则一鸣惊人。斯特隆博利是“他”，具有阳刚之气的“雄性”，无时无刻不怒气冲天。听从导游的建议，我们清晨七时由切法卢港口乘旅游滑艇出海，经爱奥尼亚七座岛中的利帕里、萨利纳、帕纳雷亚和乌尔卡诺，于傍晚六时许到达盼望中的斯特隆博利火山岛。当天气温高达摄氏42度，上岸时见近海中泳者甚众，一幅天涯奇景映入眼帘。与西西里周边诸岛的白色海滩不同，此处整个岸边凝灰岩堆积，脚底踩的都是火山灰粒，呈现乌黑的火山岩相，但海水却澄澈见底，落入其中的火山砾清湛在目，令人惊诧。

    斯特隆博利乃一活火山，至今几乎每天于日落后将近八时喷爆。欲观看火山爆发的游客都在这一时段前来，静候“他”爆发。我们先在海滩漫步，接着到一家坐落于碧绿山坡的饭馆吃晚餐，耐心等待。在餐馆坐定，忽瞧见墙上贴着一幅影片《斯特隆博利》的海报，方得知该片女主角是由著名好莱坞明星英格丽·褒曼饰演的。1950年，这位瑞典血统的女明星应意大利导演罗伯托·罗西里尼之邀，来此岛拍片。其时，英格丽·褒曼在美国好莱坞失宠，希冀与《罗马，不设防的城市》导演合作，借活火山爆发之势涅槃。正如影片女主人公卡伦到此莫诀逃生，她最后还得乞灵于上苍。影片在岛上拍摄期间，斯特隆博利火山恰也应运爆发，将女明星与导演罗西里尼拍拖的绯闻远播大洋彼岸，使褒曼在美国名声扫地。往事已越半个多世纪，我们今天前来观看斯特隆博利火山发威，是在旅游滑行艇绕岛一周，暂停在数千米外海面之时。那当儿，斯特隆博利像水族馆里的海豚一样，准时出场表演，瞬间喷射出眩目火舌，烟云缭绕不散，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一刻钟。此次海岛游费时颇多，但终于遂愿，亲眼看到平生难见的奇观，实不虚此行。

    回到千人下榻的现代化旅馆科斯塔·维尔德，似乎投入了一个多民族的热闹大家庭，西西里岛远近的休假者和来自周边国家各方游客络绎不绝。客人入住获固定餐饮桌号，一日三餐由“大食堂”供应意大利传统西餐，少不了各式通心粉、炸土豆薯条，每餐轮流猪、牛、羊肉烧烤，多种章鱼、大虾，还有各样甜点、水果、西西里本地特产和当地自酿的葡萄酒，全部可按需自取。周六晚餐，还像开盛会似的，每人获赠一高脚杯香槟。环视大厅四周，但见一家家团聚一桌，一般都带着子女，传来阵阵欢声笑语，让人倍感亲切。我们的同桌是一对来自法国波尔多的退休老夫妇，互通款曲，十分融洽。一天中午，为游客安排参观项目的西西里女郎萝贝塔来同我们一道进餐。她芳龄20岁，理想是将来当一名称职的导游。我们感谢她工作热心，为大家了解西西里提供了周到的服务。确实，虬髯客出洋，在西西里岛数日所见所闻，深感不同民族的多文化交流能丰富人类智慧库，催生一个和谐世界。

    古有“特丽纳克伊亚”，今有西西里。山海沧桑，让人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