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向苏联发动闪电进攻,严酷的卫国战争开始了。苏联青年纷纷奔赴前线,其中就有后来成为著名作家的康斯坦丁·西蒙诺夫(1915—1979)。他19岁发表作品。从高尔基文学院毕业后进入伏龙芝军事学院军事记者培训班,1940年秋到1941年6月就读于军政学院。战争爆发的第六天,他应征入伍,担任《红星报》战地记者。
一
西蒙诺夫在前线写了许多通讯、特写、散文与诗歌。他非常怀念恋人瓦莲京娜·谢罗娃(1917—1975)。谢罗娃是红极一时的女演员,风姿绰约,妩媚妖娆,人称“苏联的梦露”。西蒙诺夫与她相识于1940年,对她一见钟情。谢罗娃在剧院演出时,他一连十几天都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却不以为然,因为追求她的人很多。而西蒙诺夫的热烈、执著与痴狂感动了她,她终于接受了他的爱。
战争爆发,这对情侣不得不离别。西蒙诺夫写下抒情诗《等着我吧》(1941)献给女友。全诗如下:
等着我吧……
——献给B.C.
等着我吧,我一定回来,
只是你要苦苦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黄雨
勾起你忧伤满怀。
等到大雪纷飞,
等到酷暑难耐,
等到别人已忘记过去,
不再把亲人等待。
等到从远方
再没有书信寄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都已倦怠。
等着我吧,我一定回来,
不要理会那些人,
他们喋喋不休地说:
该忘了,该忘了。
即使儿子和母亲认为
我早已不在;
即使朋友们等得厌倦,
围坐炉火旁,
干一杯苦酒,
悼念亡魂……
切莫忙着和他们举杯
你要把我等待。
等着我吧,我一定回来,
死神一次次被我击败。
就让没等我的人
说这是侥幸,意外。
那些没等下去的人不会懂得,
正是你的苦苦等待,
在枪林弹雨中
把我拯救出来。
我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唯有你我明白——
只因你比任何别人
都更善于等待。
(注:译诗参考了多位名家的译本)
二
西蒙诺夫将《等着我吧》寄给《红星报》。主编认为这样的诗不能登在军报上,否则战士们读了会更加思念亲人。一天,他遇到《真理报》主编,主编问他有什么新作。他说有一首诗,但未必适合《真理报》。主编想看看,他便将诗朗诵了一遍。主编听后被深深感动,大胆拍板:采用!
这首诗第二天见报后,立即引起全社会的强烈反响。人们奔走相告,流着泪吟诵它,前方战士也疯狂地争相传诵。有些士兵将诗抄下来,夹在信里寄给女友或妻子。前线战士和后方妇女把诗和亲人的照片放在一起,装进贴心的口袋当作护身符。士兵们还把诗句刷在奔赴前线的军车上……这首诗慰藉了饱受战争煎熬的心,鼓舞了浴血奋战的军人和他们的亲属。
俄罗斯是个诗的国度,人们对普希金等大师的作品能倒背如流,诗歌的精神早已融入到他们的血液中。西蒙诺夫在不经意间写出了众多战士内心深处的感受,由一己之情的抒发而演化为全民的精神共鸣,因而这首诗瞬间走红。26岁的西蒙诺夫一夜成名。
在卫国战争时期,《等着我吧》的影响甚至超过了歌曲《喀秋莎》,几乎所有前线战士和后方百姓都能背诵,极大地鼓舞了全国人民的斗志。在战火纷飞的艰苦岁月,最需要这样的精神食粮。《等着我吧》成了苏联人民战胜德国法西斯的象征。一首不长的抒情诗,居然能够成为喀秋莎火箭炮之外的重要武器和全民族的情感寄托,这在世界诗歌史上也十分罕见。
三
1943年,西蒙诺夫同谢罗娃结为伉俪。从40年代初至50年代中期,他的所有作品都是献给爱妻的。其中《等着我吧》是专为她一人而写。
这首诗发自肺腑。全诗共三段,每段第一句都是“等着我吧,我一定回来,”这是全诗的核心,回旋往复,一遍遍地呼唤。这一主旋律出现了三次,引领着每一段诗。仅第一段,除了第一句以外,还有六个“等到”,真是柔情万丈!它那异乎寻常的强烈、深厚的感情,重重地扣击着每一个读者的心灵。全诗十分朴素,没有什么技巧,只是毫不掩饰地抒发自己的内心感受,也就是情真意切,自然而然便具有了喷泻而出的效果。
《等着我吧》激起了许多艺术家的创作灵感。曾为《喀秋莎》谱曲的作曲家勃兰切尔立即将诗谱成了歌曲,广为传唱。随后又有十多位作曲家也给它谱上了曲子。在广大读者的鼓舞下,西蒙诺夫于1942年将这首诗改写成同名剧本,后又被搬上银幕,话剧和影片女主角都由谢罗娃扮演。导演要求把勃兰切尔谱写的《等着我吧》保留在话剧和影片里。无论是话剧还是电影,再次引起强烈反响。
战后,有位士兵给西蒙诺夫写信:“您的诗,以及您在诗中所表达的对亲人深切的爱,支撑我们度过战争年代。”
瓦西里耶夫的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1969)不仅多次被拍成电影、电视剧,还改编为话剧和歌剧。歌剧中女主人公之一的冉尼娅有一段抒发内心感情的咏叹调,就是以西蒙诺夫这首诗为歌词的。
《等着我吧》被列为中学生必读的经典诗歌,它将永载史册。
四
我国20世纪40年代抗日战争时期,戈宝权第一个将这首诗译成中文,题曰《等待着我吧》。苏杭的译文于《诗刊》1980年第6期刊出,题为《等着我吧……》,被认为后来居上,更具有诗的意境,如今广为传诵的就是这个版本。1987年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推出许贤绪选译的《苏联名诗选读》,其中选有这首诗,题为《你等着我,我就能回来》。但该书出版后没有超过苏杭译文的影响力。此外,黎华、陆人豪等也都译过这首诗,可见它多么吸引我国的俄苏诗歌翻译家们!
2015年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70周年,我国举行了各种纪念活动,这首扣人心弦的诗再次引起国人的关注。近年网络上出现了许许多多新的译文,有些网友非常认真非常仔细地挑出被视为“权威版”的苏杭译文的种种不足,提供各式各样见解,并拿出自己的最佳方案,形成了一场令人振奋的诗歌大讨论。
不是人们过于挑剔和苛刻,而是因为原诗的文字与感情实在太动人,使得广大读者、诗歌爱好者和翻译界人士面对如此美妙的诗句反复琢磨,欲罢不能。在新译文中,笔者认为王立业的《等着我,……》(2015)超越了“权威版”。这很正常,毕竟三十多年过去了,理应诞生更好的译本。
原诗的文字十分简洁纯朴:“等着我吧”(Ждименя)俄文仅为两个词,Жди是ждaть(等待)的命令式,但在这里已经不是命令而是请求、恳求甚至是乞求了。第一段一连出现七个Жди,感情异常真挚。第一段第二句中的очень жди, 这 个очень(很)用得巧妙,苏杭的“苦苦等待”译得也相当出色。
这首诗早已谱成歌曲。我国钱仁康根据勃兰切尔的版本译配,题为《等着我》。但在我国这支歌的演唱几率远远比不上该诗的朗诵,因为原诗文字非常完美,译得也琅琅上口。1944年苏联根据西蒙诺夫剧本拍摄的电影《等着我》完成,当时正在重庆的曹靖华立即着手翻译该剧本。同年10月重庆上映这部影片,曹靖华刚刚译完剧本。他看了电影,受到启发,产生灵感,将剧名改为《望穿秋水》,使盼望等待之情溢于言表。这真是神来之笔!
五
1949年10月1日,以法捷耶夫为团长、西蒙诺夫为副团长的苏联文化代表团来北京参加开国大典。此时的西蒙诺夫不仅是声名显赫的大作家,并已成为高官——苏联作协副总书记。
西蒙诺夫是富有才华的全能型作家,诗歌、小说、散文、文艺评论、剧本全都涉及,而且多产。他从事战争题材的创作,多次获斯大林奖和列宁奖,成了文坛上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他曾任作协副总书记和书记处书记、苏共中央候补委员,连任两届最高苏维埃代表,堪称当时的风云人物。
尽管西蒙诺夫仕途顺畅,著作等身,可是家庭生活并不幸福。尽管他在《等着我吧》中一再祈求,但谢罗娃却没能等待。他一厢情愿地爱着妻子,而妻子回报给他的并非真正的爱情,只是一种受感动而产生的情愫。战争期间,一次慰问演出时,她遇到位有妻室的将军,双方一见倾心成了情人。战后她与丈夫团聚,但已貌合神离。1957年这段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此时西蒙诺夫跻身高位,利用手中权力官报私仇,打压谢罗娃,逼得她走投无路,谢罗娃借酒浇愁,最后穷困潦倒,58岁便郁郁而终。有人认为西蒙诺夫做得太过分。
西蒙诺夫由于被斯大林看中,所以必须遵循领袖的意志去创作。他著有长篇小说《日日夜夜》(1943—1944),剧本《俄罗斯问题》(1946),诗集《友与敌》(1948)和剧本《异邦阴影》(1949)等。20世纪50年代以后,他创作了战争三部曲:《生者与死者》《军人不是天生的》《最后的夏天》。但经过时代的洗礼,历史的沉淀,如今这些作品大多并不被读者看好。人们对他的成名作——《等着我吧》却情有独钟。
这是一首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诗,一首具有非同寻常传奇性的诗。西蒙诺夫绝对没想到,百年之后,在他众多的巨著中,最受读者喜爱并能永远流传下来的竟是这首未获官方大奖、只有36行的抒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