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过自己会来东北,从来没有,直到一张录取通知书的突然出现。在此之前,和绝大多数的中国普通百姓一样,东北给我的印象就是:天寒地冻的漫长冬日、赵本山的小品、热炕头和猪肉炖粉条锅包肉地三鲜,以及“东北人都是活雷锋”那首多年前的老歌。
真正来到东北生活以后,我发现这些标签有些很对,有些不对,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四年的时间足够我亲自去解答每一处疑惑,满足每一点好奇。
还记得刚入学的那一年,自己一个人踏上那场必须要走的旅程。火车依次穿过苏北平原、皖北平原、华北平原、东北平原。山海关内外,从绿树到秃枝,从无垠的平原到起伏的山峰,从暖暖阳光到皑皑白雪,沿途风景飞掠而过,列车汽笛阵阵轰隆。
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界定着关外的辽阔雪域和关内的中原大地。对于安土重迁思想浓重的中国人来说,出关,往往意味着迫于生计的放手一搏。背井离乡,闯荡关东。三百多年前,齐鲁大地上的先民踏着与我相同的道路走出山海关,几代人接力一般在冰天雪地里开垦这块应许之地。六十年前,因战乱而导致家园破败的舅爷爷带着年幼的妹妹,他唯一的亲人,也是我的奶奶,扛着一袋大米一路走回了远在山东的梁山老家。六十年后,负箧曳屣的我求学问道于同一片白山黑水之间。这似乎有种宿命的感觉。然而事实上,我只不过是这片黑土地上的又一个外来者罢了。
最近在读一本叫《东北游记》的纪实文学,作者也是一名外来者,只不过他来自比我更遥远的美国明尼苏达州。迈克尔·麦尔(Mi⁃chaelMeyer),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1995年作为美国“和平队”志愿者首次来到中国,在四川省一座小城市培训英语教师。1997年搬到北京开始长达十年的定居并在清华大学学习中文。目前则在美国匹兹堡大学和香港大学教授纪实文学写作。
麦尔来到东北并不是和我一样为了求学,也不是被这里独特的历史文化所吸引,最根本的原因要简单得多:他的中国妻子出生在这里。一个老外来到东北,在回答过无数次常规问题——“美国人,一米八六,属鼠”——之后,终于融入到了这个两千多人口的村子——荒地村,与三舅三姨生活在一起。全书从“冬至”开始,依次是“惊蛰”“谷雨”“夏至”“大暑”“立秋”“霜降”,以“大雪”结束,为时一年有余,记录下麦尔在吉林市与长春市之间的荒地村的体验经历,详细描述了他眼中的东北乡村生活与历史文化变迁。
麦尔在书中写道,“19世纪的西方探险家来到东北时,这里很多地方还林深叶茂,他们不得不砍倒树木才能看见太阳观察方向,要是有人没有归队,那多半成了野兽的腹中餐”。大概19世纪中叶,迫于国内人口和国际地缘政治的压力,清朝最终放开了对东北的移民限制。关内汉人蜂拥而出,到寒冷但肥沃的黑土地上谋生活。从1850年到世纪末,吉林人口增长了十倍。英国探险家荣赫鹏途径东北时,他一路常见拉着棺材的骡车,往相反方向行进。“里面装的都是客死满洲的拓荒者”,他写道,“被带回他们的家乡”。
古代的东北是不同民族的舞台,而近代的东北是列强的竞技场。俄国人修建中东铁路,从西伯利亚直通大连,想把哈尔滨建成东方巴黎,而日本人野心勃勃地想在这里建设新家园。列强争相在地图上圈画自己的势力范围。“九一八”事变后,张学良一路南撤,日本随即侵占东北全境。长春,至今仍保留着日本人的规划,很多日据时代的建筑物一直沿用了下来。包括我所在大学的一个校区的校门。
参观伪满皇宫,溥仪的塑像隔在护栏的对面。展览板上写着康德,那是“伪满洲国”的年号。“康德”退位以后在通化换飞机去沈阳,准备逃亡日本,但最终被苏军虏获。溥仪不是东北人,录像中的他讲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在祖先的土地当了十多年的傀儡,从出生到死亡一直迎合各方势力只求生存。
夏天的傍晚,我在地质宫前的文化广场上喂鸽子。八大部遗址沿着新民大街两侧排开,曾经的皇城架势依旧。我脚下的土地,埋着数不胜数的无名尸骨。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连那些曾亲身经历过的人,都快记不清楚了。
对于每个个体而言,记忆不单单是过去时光在我们身上的印记,它也承载着我们最深的希望,和最深的恐惧。
在《东北游记》中,荒地村征地运动贯穿始终,村办企业“东福米业”要征来全村的土地进行工业化种植,让所有村民都搬进楼房,三舅和三姨希望保持原有的生活方式,迟迟不肯签合同。
对于荒地村的村民,历史是祖房和可以自由耕种的土地;对于新中国成立后的东北人,历史是烟囱林立充满了工业感的国有钢厂;对于百年前来这里垦荒的祖先,历史是森林樵夫、大豆农民和淘金工人。后来,祖房被推土机推平,土地被企业征用,烟囱早就不再吐烟,戴着狗皮帽子的森林樵夫也消失在历史里。
东北的气质是如此独特,用书中的话讲,民族主义者们“想在连绵的疆土上劈开坚不可摧和永久的界限,是无济于事的”。东北的土地很古老,但她的历史是崭新的、是开源的,任何人都能从中索取记忆,也能将自己的回忆融入其中。
其实仔细想来,我来东北的时日并不算长。只不过我在这个地方呆得久了,自己的面孔逐渐与它融为一体。在最晃荡的青春岁月与之相濡以沫,早已习惯了没有雾霾的蓝天白云,习惯了不拘小节的谈吐饮食,习惯了在这里宣泄自己的喜怒哀乐,即便没有血脉羁绊,也有了斩不断的眷恋。
东北,是一张还原度太高的老照片。不管用什么滤镜,都改变不了它的粗糙质感。表面的闲适祥和下,掩不住内里的积弊。我曾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逃离它的景象,而当我已经离不开它,才发觉它早已给我烙下最深邃的印记。
拉开窗帘往外望去,这座比北方更北的城市的确看起来像是有些倦怠。但必须承认,内心深处,我还是在眷恋着这片黑土地。我有时觉得在这里入土为安也是可以考虑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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