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是孙中伦的处女作。生于1994年的孙中伦2012年赴美留学,是美国波莫纳学院(Pomo-na College)学生,罗德奖学金最终候选人。
2015年,他休学一年决定回国打工,走入人群的他成为东莞工厂的流水线工人,大理民宿的店小二,甘肃定西的初中老师,成都漆器厂的学徒工。2017年,他再赴剑桥深造。
“我会做一个自己想做的人,可我并不知道那是谁”,带着这个最初的疑问,他将自身的青春迷惘和价值困惑融入旅途见闻。终于,在他人的故事里,他释然了亲人的逝去、抚慰了青春的伤痛、了然了自我的追求。
回去
妈妈走之前一年,有一天,她身体虚弱。她把我叫到床边,对我说:“妈妈很可能快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阿公阿婆。”
“不会的,不会的。”我摇头,不看她。
她说:“你得接受它。”
一年以后,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分钟里,我们全家人围坐在她身边。我握住她右手,爸爸握住她左手。我目视她的呼吸一点点黯淡。人在弥留之际,意识已经消失,灵魂飞向天际,唤不醒了。我跟她说家常话,说往昔快乐的日子。她没有反应。我知道,为时已晚。可我还有承诺没有讲。
我俯身告诉她:“妈妈,我向你保证,我一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阿公阿婆和爸爸,对他们好。”
那个瞬间,神启般的,她动了嘴唇——我知道,那是妈妈在答应我。我接着告诉她:“妈妈,我会像你希望的那样活下去!”我清楚,妈妈平日里,最害怕我做人、行文过激。“你知道为什么你叫中伦吗?”她总告诉我,“‘言中伦,行中虑。’所以,说话之前,要先想好。”“知道啦。”我搪塞她。她摸我的头,说,“有一天,你会理解的。”
我多想告诉她,我理解了。我希望她走得安详,不留遗憾。然而这次,妈妈没有应答。她像之前的两个小时那样,缓慢、深沉地呼吸。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
我告诉她:“妈妈,我会做一个自己想做的人。”
就在说完的时候,我看到她流泪了。一滴而已,没有颜色,很快飘散。没人注意,可我看到了。她哭了。几分钟后,她停止了呼吸。
我会说,妈妈的眼泪,是一个奇迹。在古希腊的基督教传统里,见证奇迹的人,亦是殉道者,是有神性的。我不信神。可我相信,这是生命延续,是妈妈留下的启示。如此,我知道,茫茫一生,我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在通常的寓言故事里,从此我发愤图强,在一句无关紧要的过渡语之后,找到了人生真谛。那当然是异想天开。妈妈走后一个月,我在Pomona入学,和几个素昧平生的同级生一起,去南加州的山上开学旅行。夜里,我们把睡袋搬到半山腰上,看银河斗转星移。他们互相诉说着新鲜的秘密,那么真诚而快乐,让我的悲伤无处躲藏。星辰的漂泊是那么清晰可见,地球的自转像秒针般准确无情,我知道,一切都无从逆转了。
独处的时候,我坐在山坡上,把想对妈妈说的话写在撕掉的纸上。写完以后,把它丢进傍晚的篝火里。
“你在做什么?”一个拉丁女孩问我。
“烧纸。”
“为什么要烧?”她不明白。因为在他们的传统里,火焰无法连同阴阳。然而她的疑惑让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也许都是自作多情。时间在宇宙的齿轮下一往无前,而我还活在追忆里刻舟求剑。
“因为好玩。”我告诉她。在她继续提问之前我笑了,笑得那么欢愉、无所顾忌。像是在开一个玩笑,一个糟糕、滑稽、让她无从回答的玩笑。
我曾希望能得到妈妈的回信。根据迷信的说法,它应当出现在梦中。那时妈妈穿着华丽的衣服,像云彩那样姗姗而来。从没有过。从未发生。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是个调皮孩子,一个怠于思索的不可知论者。这样的人如何得到眷顾?既没有寻根究底的不屈,也缺乏向信仰里纵身一跃的勇气。随之以拙劣的自嘲来延缓烦忧,像喝下一罐罐便宜却有毒的烈酒。
“我会做一个自己想做的人,”我写在纸条上,“可我并不知道那是谁。”
在许多夜晚,我睡不着。关灯之前,我把床上的饮料罐头扔向门口的垃圾桶,多数时候,扔不准。它们弹出来,黑色的液体洒在地上,像发霉的血。
“管他呢。反正我是破碎的人。”
夜深的时候,我看视频或者电视剧,翻来覆去,打发时间。我尤其爱看折纸教学。我并不会折纸,但看着视频里女人的心灵手巧,却往往沉溺不自知,仿佛其中有某种母性的东西,平时寻而不得。往往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沉沉醒来。加州的阳光从百叶窗里爬进来,摊在地上,像寄宿学校里蚊帐上的臭虫。我坐起来,给教授发邮件,“今天我感冒了,头昏啊,所以没来上课”。
教授从未戳穿我。有些,甚至还挺喜欢我,因为我常去找他们聊天。在大学里我成绩并不差,当然,也没有多好,但没有差到可以标榜自己特立独行的地步。课余的时候,我去球馆打篮球。站在三分线外,把球抛给矫健的黑人同学,他扣篮得手。
“好球!”我过去和他击掌。
“伙计,你传得也不错。”他朝我笑笑。
是这种平庸让我尴尬。走在学校里,像一具驼背的干尸,左顾右盼,打招呼或强颜欢笑,一生就这样过去。在朋友来房间玩儿的时候,我故意把高中时写的书放在架子上。他们装模作样翻阅我书架的时候,会意料之中地大惊小怪,“哇,这是你写的!”
“嗯,小时候写的。”
“高中时候就写书啦!”
“随便写写的,小孩子,幼稚得很。”
“快,知识分子,签名送我。”
你来我往的奉承游戏,容易造成错觉,仿佛自己是重要的,或者曾经重要过。我在扉页上给他们签下自己的名字。“你为什么叫中伦?”他们问我。“《论语》里的。‘言中伦,行中虑。’”我告诉他们。等他们走了以后,我再从箱子里拆一本新的,放到书架上去。有时看着它,我会想起高中时肆无忌惮的日子,看书,写自以为深刻的文章。可我会说,那是好日子,单纯,澄澈,不会更好了。我想起,每当我写完文章之后,妈妈总会翻来覆去地读。我想起她哼着的《女人花》。那是在一条小巷,黑夜里,她穿着黑色的衣服。我怎么又想起她了。
一天,埃里克森教授把我叫到办公室。他教我“大陆哲学”。埃里克森教授二十四岁从耶鲁博士毕业,这是他在Pomona的第五十个年头。
“我看了你的考试和论文,中伦。”他说,“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以后从事哲学研究?”
“没啊。”
“我在这里教了五十年了。”他说,“我认为你身体里有一种才华。你要抓住它。”
2014年,黑人青年迈克尔·布朗在弗格森镇被警察误杀。
自此,种族平权运动又一次开始席卷美国,在巴尔的摩,愤怒的黑人们发生了暴动,烧了汽车,打碎了商店的玻璃窗户。在自由派思想盛行的Pomona,学校组织了BlackLives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的游行。礼堂里,学生们都席地而坐。我进去的时候,大厅里熙熙攘攘,每隔一段时间,学生们就振臂欢呼。我看不清讲话的人,好像是一个黑人女性。她喊着:“为什么媒体只关注碎了的窗户,而不是碎了的脖子?”
那天晚上,游行结束以后,我遇到了小音,一个朋友,也来自中国。她说,“哈哈,砸得光荣,砸得高尚。全场掌声雷动,都觉得太有道理了,太伟大了。这就是Pomona教我们的。”
“砸东西不对。”我说。
“但他们为这句话鼓掌。他们为给打砸抢开脱的这句话鼓掌。”
“我没觉得,那是在说媒体的偏见吧。”
“呵呵,少数群体也真是闹够了,他们要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可我们自己在这里不也是少数群体吗?我们活得好好的,不是平白无故。”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她说,“Pomona就是一个气泡。我们都活在气泡里。但我们总有一天要走出去,要面对社会,你不可能一直当一个被宠坏的孩子。”
她说完便走了。我焦急告诉她,“这不代表社会是对的!”然而她并没有回头,而是步入黑暗中去。为什么她能轻而易举地适应黑暗?我抬头望着夜空,星辰让我想起开学旅行时漂泊的银河——宇宙是那么庞大、不可阻挡。那么,抵抗有什么意义?可恰恰是此刻,我想起李克曼(PierreRyck⁃mans)说的,“成功者改变自己以适应这个世界;失败者总是尝试改变这个世界来适应自己。因此,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进步,都依赖于失败者”。没有来由、无处可去的自信涌上心头。从这一刻起,我决心要做一个失败者。
自此以后,在学校里的生活,越发使我焦虑。身边的朋友,许多开始转变了。大学的前两年,我们讨论平等、再分配、资本的伪善,可如今要踏上社会,他们却变得越发模棱两可,甚至咄咄逼人。饭桌上,一个朋友在谈到资本时,对我循循善诱,“我以前也是和你一样想的。但是这种想法太幼稚了。”他随即加重语气,“我告诉你,事实上,金融产业调配资本,把钱投到有价值的项目上,本身就是有价值的。”我反问他,“是价值还是利润?”“你真的不懂!”他忽然面红耳赤,“那你怎么定义价值?你告诉我,你怎么定义价值?”
在大多数时候,我都无从争辩。我遇到许多人,聪明,深知辩论的技巧,可原则非但未曾引领生活,反而成了为欲望辩解的工具。仿佛教育的潮流,不再是架设智识的阶梯,而是替特权埋单。我想起和导师的聊天。他告诉我,他在面试委员会的时候,越来越多地见到许多完美学生,完美的成绩,完美的研究背景。“然而,当我问‘为谁而学,学什么,为什么要学’的时候,他们却突然全都不知所措。”导师说着,身体向我倾来,“所以,你们在食堂普罗米修斯的壁画底下一日三餐地吃了四年,竟从没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办公室里,埃里克森教授问我,“所以,打算继续读哲学吗?哦对了,我下学期教海德格尔,希望你能来。”
“不来了。”我告诉他,“我打算休学一年。”
“做什么呢?”
“做一个理发师。”
我告诉他,在天窗下的一个夜晚,我想到去做一个理发师。我觉得,那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我最终没做成理发师,而是去了工厂,民宿,农村,庙宇。有时挤在深圳的胶囊旅馆,有时睡在西北的炕上。生活大多数时候无聊又枯燥,在奄奄一息的时刻,我就把有趣的事写下来。
许多人说,“啊,你在体验生活,好。”他们的语气,好像是我本来不属于这样的生活,而去刻意为之,为的是学会吃苦耐劳以便将来飞黄腾达。这里的潜台词是,理发师和工人们与我们是不一样的,你走进他们的生活,就像但丁走进炼狱。
在旅程里,我遇到很多人。大多是好的,也有疑心重重的,但从未遇见彻底的坏蛋。我遇见老人和孩子,他们大都比我出色,可命运并未留给他们许多选择。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仍辛勤工作,尽力去捕捉快乐瞬间。这是胜者的生活。
在工作的间隙,我问他们问题,他们回答。往往越是不幸的人,就越坦荡和真诚。很快我们便成为朋友——故事不再是一篇新闻报道,而是我们之间的共同记忆,私密而精致。在交叉的个人叙述里,一个统治性的宏大叙事被打破了,碎成了一个个偶然、丰富却盘根错节的故事。而在他人的帮助下,在写作的迷宫里,我也开始直面时间与记忆。
我时常问自己,我在做自己想成为的人吗?这是妈妈留给我的启示和谜题。我开始觉得,这个问题不应该有答案,或是说,很长时间内都不应被回答,因为降临的救赎是廉价的,是寻找的过程让它弥足珍贵。恍然大悟的好事,还是留给百家讲坛。
人们也问我,你成长了吗?你有哪些体会?这样的问题时常让我尴尬,仿佛成长和长个子一样,只是青春期的经验,从男孩到男人,一夜之间就完成了,而之后的日子,无非是重复成年的责任和习惯。其实,我更希望他人发现,我没有多大改变,正如我并未偏离二十岁时想象的自己,那时我写道:
我想,写作是一种使命,一个孤身一人、自言自语的拾荒者的使命。就像西西弗斯命定的巨石一般,凛冽的寒风穿透着他的一生,而他就要抓住那些美妙而缥缈的瞬间,不让他们在皱纹占领自己之前随风而散。
在这个意义上,我一直是个失败的抗争者。我很幸运,还从未沉沦于成功的假象。
回来
死亡是叙述的终点,是一切线索,思辨,悲喜的汇集之处。如今,你会说,每个人都在处理死亡的问题,每时每刻。而在有限性的面前,恐惧展开,意义再现,人终于学会更好地活。可你仍无法说,你已完全接受妈妈的离开,以及将来你自己的。你的处理是不断地回来又走开,不断地幻想又落寞。你时常会想,妈妈是怎样做的?记忆里,你始终无法辨别,她到底是云淡风轻,还是避之不谈。她旅行,生活,仿佛死亡从未盘旋于未来之上。如何做到的?如何视而不见?
你去美国上大学的那天,妈妈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你坐进车里的时候,她向你远远招手。招着招着,她忽然哭起来,捂住脸,走进屋子里,身后的人都紧随她进去。在机场,她又打电话给你,仍有哭腔,“对不起,儿子,刚刚还是没控制住。想到你第一次要离家那么远,我就难受。他们都说,你很快就回来,可是……你要注意安全,到了,告诉我们”。
在美国,你天天和妈妈视频。视频里,她总躺在床上,一只手摇摇晃晃地举着手机,一只手捂住那只失明的眼睛。你们聊天,像说悄悄话,说秘密。“好一些了吗?”你问她。“嗯,最近好多了。”她说,“他们都出去啦,以为我在房里睡觉呢。现在,就我一个人。”她小声告诉你,“我最近觉得,以后可能没法工作了。我在想,要不要换一个行业。你看,我喜欢艺术品的——”你对她说,“你以前不是说,要去山区做老师,要去世界各地徒步吗?你换得真快。”她笑了。手机屏幕又晃起来。
你觉得,疾病似乎让你们和解了。你开始向她倾诉烦恼,这在之前不可能。“最近压力很大。”有时你告诉她。她贴近镜头,一字一句告诉你,“儿子,能做成什么,真的不重要,一辈子很长。你只要健康快乐,就好。其他,以后都会水到渠成。”“我们是你最坚强的后盾!”爸爸闯进镜头说。
你一度相信,有朝一日,妈妈就要康复。你还清楚记得,放假回家的那天,她如何奔来门口迎接你。那时候,你已几乎快忘记她健康时的样子。“我的宝贝儿子!”她抱住你。“你看起来,好多了。”你说。“是啊。”她笑着。那个时刻,你以为终于要苦尽甘来。
一个月后,你在美国上学时,接到爸爸电话。
“有一件事,你能不能早点回来?我机票已经帮你订好了,后天回。”他说。
“开什么玩笑?”你生气了,“我这边还有两个礼拜才结束,怎么回?”
“嗯,挺急的。”他仍旧不紧不慢,“回来看看妈妈。”他哭了。
这是你第一次听爸爸哭泣。没有前奏,直接爆发,像一头中弹的狮子。颤抖的呜咽后头,你听见阿公用力拍打爸爸的肩,“你不要哭,你不要哭——”然而说了两句,他也哭。
“我最不愿意的,就是告诉你……”爸爸说。
你终于明白,而你或许早该猜到的——两年前,他拿到妈妈的诊断单。那一刻,或许更早,他做了一个选择——是有尊严和希望地活着,还是在死亡的倒计时里走过余生?他心里有了答案,于是决定对所有人撒谎。他伪造诊断单,跟上下的医生护士打好招呼。每天取药,撕掉标签。家人的欢笑里,夜夜的床边,他惊慌,紧张,也若无其事。两年后,他终于无法再瞒住你——但是,他还需要瞒一个人。
“你大了,你大了。”电话那头,他恢复平静,声音却渐渐弱下去,像是喃喃自语,“不可以告诉妈妈,她还不知道。”
回到病房,妈妈比你想象中面色好些。“儿子,你来啦。”她说。你明显感到,她语速慢了,像是许多话,都想不起来。
“我还跟你爸爸讲,不要麻烦你。”她说。
“回来陪陪妈妈嘛,心情好了身体才好,应该的!”爸爸一旁接话。
“对,”你说,“反正那边课也上完了。”
你不清楚妈妈是否清楚自己的病情。你怀疑她一开始就知道。毕竟,她那么敏感,你曾觉得,她可以猜透任何人。爸爸告诉过你,多年前,妈妈曾告诉他,将来若病情复发,一定要给她尊严。那么,现在,她知道自己骨髓和肝里长满了肿瘤吗?“没关系,不疼了。”她总对你说。
那天晚上,妈妈的意识渐渐暗淡下去了。她开始说不连贯的话,时常叫唤,“不要找我!”说完,又沉默。你躺在旁边的病床上,意识却是身处沙漠中央。在沙尘的一端,你远远看见妈妈。她被风暴环绕,好像迷了路。你向她奔过去,企图用手指穿透风暴。无能为力。“请让风暴环绕我吧,怎样都行。”你对风暴说。然而风暴没有听见,妈妈也是。
第二天一早,阿婆来到病床前。妈妈伸手抱住阿婆,“妈妈,妈妈。”她哭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阿婆哽咽。过了一会,妈妈失去意识,开始狂躁。她时常坐起,后又躺下,好像是要透支最后一点生命活力。再后来,她没有了力气,躺在床上。她的眼神开始向四周旋转,仿佛为了最后再好好看一眼世界。接着,她闭上眼睛,开始缓慢呼吸。
你告诉我,你去了许多地方,而你终于回来。
你说,在外头的日子,你遇到许多人,想起许多事。而唯有一件你念念不忘。那是在妈妈床前的最后时光,她的呼吸黯淡,她的意识缥缈。那个时刻,你终于决定对她妥协。你告诉她,你一定像她希望的那样活下去。你要以你的肉身,来延续她的生命。可她没有答应你。你知道,她也妥协了。于是你告诉她,你会做一个你想做的人。然后,你看到她流泪了,她的呼吸随即飘散。几年以后,你走过的所有路,写下的所有字,都是一个承诺。
在所有旅行结束以后,你回到家,重读妈妈生前的博客。你发现,原来你如今做的许多事情,都成为了她生命的延续。十一年前,2005年的12月5号,她写,“现在,爱情已经不能让我感动了。不,应当说,让我感动的已远不止爱情这么微小的单位了。我发现,我身边的细节开始感动我了:我父母、我的儿子、我的老公、我的哥哥、姐姐,甚至是我楼下的邻居、在我们楼道里打扫的清洁工……我感动的是,活着真好;努力地活着,真是有尊严。”五年以后,在给你手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或许那时她已经知晓自己的命运,她告诉你,“懂得珍惜当下,珍惜我们身边的人,珍惜我们的经历。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短暂得如同风吹即散一般,也许,我们做不成什么大事,没关系,珍惜这短暂的时光……我希望你能更深刻地去爱我们的世界、爱我们的生命。‘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和你爸爸希望你能够时时好时节。”那个时刻,再看到这些的时候,你才明白,人不会轻易被死亡战胜,践踏。死亡无法打断所有事情。妈妈告诉你,意义在平凡和大地上。她教你,道理在春夏秋冬。而如今,你要为她完成她未及完成的事情。你要赋予生命以尊严,要在呼啸向前的历史面前,记住自己,以及所有已被抛弃和将被遗忘的人。
妈妈葬礼前,爸爸告诉你,你曾有一个子宫里的兄弟。双胞胎。你在人间,他在天上。于是,从那时开始,你想象给我写信,想象我盘旋在空中,俯瞰你的一生。你写给我七封,如今我也寄回七封给你。至此,来来回回,念念不忘。文学让一切都掷地有声。
在葬礼之后的某天,你和爸爸走在公园的小道上,两旁是盛夏葱郁的树。他忽然告诉你,“我们都要努力活着”。那个时刻,你又想起许多年前,你犯了错的傍晚,和妈妈走在路上。她告诉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她说,“所以,要做一个好人。你听明白了吗?”之后的许多年,她的话湮没了,湮没在你失去的人和时间里。然而此刻,你多想告诉她,往昔全涌来,每个瞬间你都历历在目。你多想告诉她,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你要回来,在所有的时间里爱生命——
而今天,你告诉我,你回来了。你从衰老与童年里回来,你走了一遭又回到此刻。你还说,意义,叙述,都在此悄然而生,也该在此戛然而止。
(本文摘自《回来》,孙中伦著,台海出版社2017年6月第一版,定价:39.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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