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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7月19日 星期三

    打开所有试图进入的大门

    ——读《月山诗选》

    石厉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7月19日   16 版)

        七十多岁高龄的韩国诗人月山(原名金箕东)先生的诗集《月山诗选》(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由韩国汉学学者金庭希女士翻译,已故诗歌评论家张同吾先生统筹校订,封面水墨洇渗如同烟云缭绕的山石插图、简淡疏阔的书名题写出自诗人车前子之手,典雅的汉语译文配以极富中国传统风格的装帧让这本诗集锦上添花。曾经月山先生、译者以及张同吾生前都多次希望我能够为这本诗集写点什么。光阴荏苒,说话间,又是几年。

     

        结果一细读,就难以释手。他的诗有一种朴素而真实的情感,属于一位历经苦难、然后试图用诗歌的方式表达自己内心世界的诗人,尤其是他诗歌中极富中国情思让我有些痴迷。韩国人之所以如此看重与中国文化的交流,此中渊源颇为深远。

     

        韩国人无论血脉、文化都与我国无法割舍。最早在上古文献《尚书·洪范》中记载:“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因为武王与箕子的这次访谈,而有《洪范》篇。《尚书大传》云:“武王释箕子之囚,箕子不忍周之释,走之朝鲜。武王闻之,因以朝鲜封之。箕子既受周之封,不得无臣礼,故于十三祀来朝。武王因其朝而问洪范。”又《史记·宋世家》云:“既作洪范,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鲜。”《汉书·地理志》说得更清楚,殷末,纣王无道,王室贵族箕子率族众“去之朝鲜”。古朝鲜属地主要在今朝鲜半岛一带。各种远古典籍俱可为证,古朝鲜乃箕子率中原人所建,西周所封。据《史记·朝鲜列传》载,汉初,高祖发兵北征燕王卢绾,卢绾逃往匈奴,燕人卫满乘机“聚党千余人”东奔朝鲜,灭掉箕氏朝鲜,自立为王,史称卫氏朝鲜。卫氏朝鲜臣属西汉皇帝,并受辽东郡东部都尉监督。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秋,汉武帝派水陆两军攻朝鲜,元封三年夏,卫氏朝鲜被灭。汉武帝分其地为四郡:乐浪、玄莵、临屯、真番。其中玄莵郡后领有三县:高句丽、上殷台、西盖马。到了汉元帝建昭二年(公元前37年),年仅二十一岁的邹牟王建立地方政权,国号高句丽。高句丽一直与中原王朝保持宗属关系,历朝都有册封。从高句丽好太王隶书碑文等文物资料来看,高句丽一开始所使用的文字完全为汉语文字,汉语文字无疑是古代朝鲜半岛居民所使用的唯一文字。唐高宗668年,唐灭高句丽,高句丽所辖地域被唐划分为九个都督府、四十二个州、一百个县,设置安东都护府。

     

        不仅在政治区划上有这样的关系,在文学艺术上,我国也是朝鲜半岛文学的源头。唐咸通九年(公元868年),12岁的崔致远自朝鲜半岛只身来中原留学,学成后在唐朝入仕为官,28岁衣锦还乡。崔致远无愧于后世朝鲜人称其为“东国文宗”“东国儒宗”。即使十五世纪以后朝鲜半岛开始创制了自己的拼音文字,但是使用汉语文字的文化传统无法废止,除了朝鲜,在韩国,大量的汉语文字与拼音文字至今依然被夹杂使用。汉语言以及汉文化仍然是这个民族最为深厚的传统。那些有修养的人都极其重视传习汉语言及汉文化,因为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法否认自己的过去。

     

        曾在与月山先生的晤谈中,知道他一生因战乱丧失多位亲人,生活的重担过早地压在了他的肩上,这些都没有让他放弃对知识的追求,他热爱文学,尤其热爱诗歌。诗歌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标志,热爱诗歌,也是爱好中国文化的东方民族共有的情怀。当然不熟悉中国文化照样可以热爱诗歌,照样也能写出优秀的诗歌,但是那些有着独特的思想与情感标记的诗歌,总能找到其文化的传承与血脉归属。他在一首《登月山》的诗中表露了他对半岛以西沃土的向往:

     

        月亮一步一步登上月山西方的云依山穿过,飘逸舒缓

     

        西风掺和着细雨缠绵

     

        我孤独的心飞到那里

     

        想聊天

     

        想与它融为一体

     

        诗意浸染

     

        这种孤独,不仅是个人的孤独,而是远离文化源头所产生的更为广大而深刻的孤独。深刻的孤独中所发现、所面对的真实,可能是更有价值更为高级的真实。这样的真实抚慰了他内心的苦痛。月山先生对文化、文学的求索也是他超越个人痛苦的门径。在诗歌中,他可以在丰富的物象中找到自己复杂思绪的观照物,从而更清晰地辨析自己的苦难,找到平静与安详的道场。物质世界不可能带给人内心真正的平静,唯有精神才可最终安慰精神。

     

        具体一些说,他是如何平复那些苦难带给他心灵中的伤痕?

     

        作者告诉我,月山本来是他家乡的一座小山。我后来想,他以此为名号除了寄托对故乡的思念,还有没有别的寓意?远古文献中就有“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的丽辞,对日与月都进行了永恒的咏唱。但是当人内心处于痛苦缠绕的时候,就容易对黑夜中的月亮寄予精神的象征与追问。李白曾于绝望中写下“天上明月几时有,我今停杯一问之”的著名诗句,苏轼在政治处境的失意中自然会想起李白的这两句诗,几乎重复地写下“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词句。崔致远却稍有不同,他是乘着黑夜,将自己的心思遥寄到万里之外。月山先生的诗呢?月山似乎独辟蹊径,直接与月亮对话,在月亮中找到于黑夜中存在与逍遥的途径。他在另一首《月亮升起来了》一诗中写道:

        ……晚上月亮升起的时候思念故乡思念故友对母亲的思念无尽那里有回忆感情摇动

     

        月亮里的思念之眸

     

        与我在心里交换深意

     

        骨头被融化

     

        肉被剔除

     

        心理的芥蒂起伏

     

        都是痛苦的无声呐喊

     

        月亮守住约定铭刻在黑色的天空

     

        月亮与抒情者之间似乎在遵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约定,这个秘密的约定一定与黑夜有关。在与作者的交谈中他说,他受尽了人生的苦难,但是他绝对不会去抱怨和发泄内心的积怨,不会让心中的芥蒂生长到体外,而要让呐喊在无声中消失。人要学会在苦难中积攒自己的能量,就像在黑暗中你可以疗伤、可以乘机休息,与亲人共眠,当白天到来的时候,你才有足够的精神面对你所要从事的事情。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白天,人如果连续在白天中生活,很可能就会疯狂。黑夜也是优美的,有一种冷静的美,这可能正是他与月亮要共同守住的“约定”。这也如他在该书《中文版序言》中所说:“太阳升起来之后,我们开始消耗整个晚上加满的能量。月亮之下,要补充能量到自己身上;太阳之下,要消耗充满的能量。因此我承认昼夜都是绝对有益的时光。”从这种角度出发,他在序言中比较完整地阐述了他心目中理想的文学表现形式:“所以在世上现存的文学当中,虽然通过‘激进诗歌’或者‘激进小说’等形式显出了一些矛盾,但我不会写‘激进诗歌’或‘激进小说’。我倒是希望打开昼夜共存的诗歌世界,就是说我一生中不把任何人当作仇敌,也不会冤枉一个人和嫉妒什么人。因此我的‘原体验空间’是历史,也是记录片。”从这种表述中我能够看出,这位经历过人生大苦难的老人在用一种更有力量的平和心态去超越自己身心所受过的创伤。一个真正因对立冲突的灾难受到伤害的人,他们在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是和平。极端和矛盾的状态可能是一种自然的规律,但是带给人的必然是痛苦,对于人类来说,使这种矛盾及对立状态能得以积极调和,是人类智慧的表现。可以容许那些以表现极端的矛盾冲突造成具有强大情感冲击力的文学作品存在,但也同时要鼓励那些优美、素朴、合和、淡然的文学作品能够越来越多。我国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之一就是“中庸”,朱熹说庸者用也,“中庸”就是以“中”为用,也就是说,“中”有大用,而不是平庸无为。不走极端,“允执厥中”(《尚书·大禹谟》)可能是执掌事物最关键的要领。多年前,已故韩国大汉学家、诗人许世旭生前曾告诉我,中国传统文化对现当代中国人的影响可能远远没有对韩国人的影响大,中国自上世纪初以来就开始打倒孔圣,韩国人在思想和行为深处却遵循儒家道统,在韩国没有人对孔圣不尊崇的,韩国人从来不直呼孔圣,而是敬称“孔夫子”。从月山先生的文学观念中,至少我们能够印证这另一位韩国诗人对中国文化精髓的领悟是准确而深刻的。这也是月山在序言中进一步阐述的:“从历史的角度来说,中国拥有悠久的传统和哲学,足以获得世界文学界的名声。目前文明像海啸一样涌来,所以文学要比文明还坚固,我希望通过‘月山文学’价值观认识中国的‘至圣’,也想认识中国人的崇高理性。”他从自己的经历和顿悟中对自己所认同的传承给予无限的崇敬。

     

        同时,他坚信,文学对于人类精神中“至圣”的保留远比随时潮而动的所谓“文明”要坚固得多,急功近利的物质文明不断干扰着人类最为本质的价值。这样的坚守或思绪或许在他的诗歌中一直绵延,比如《路》这首诗:

     

        ……在地上有路

     

        在海上也有路

     

        在天空也有路

     

        在我灵魂里也有路

     

        在我心里也有路

     

        我为寻路而走

     

        闭上眼睛就看到路

     

        看到真实的路

     

        在当代文明的进程中,不仅陆地上到处有路,海洋上到处都是路,天空中也是航道纵横,甚至人类的足迹已到了天外星球,但是对于作者来说,真正的路到底在哪里?他明确地自白,真正的路在心里、在灵魂里,也许躲开喧闹的物欲世界,闭上眼睛,那条“真实的路”才能够显现。人生的苦难没有摧折他,而是让他返回内心的强大和自信,无论面对怎样的渺茫与浩瀚,他都有这样平静的思绪。所以他面对加勒比海时不禁写下这样的诗句:

     

        不为我开的门海的风在痛哭(见《加勒比海边》一诗)

     

        尼采说上帝死了,所以人是自由的。月山先生是自己的上帝。一旦人自己找到了自己的上帝,所有试图进入的大门都会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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