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偶开天眼觑红尘》说成一本博客文集,实际上并不准确。收录其中的60余篇文章,从内容到体裁,丰富到叫人难以归类,甚至连作者也不只有干春松老师一人。
“绿柳三春暗,红尘百戏多。”在前六章里,作为读者我们几乎可以为干老师勾勒出一则模糊的红尘行迹,那许许多多生活细节,鲜活得如同我们已与这一家人毗邻甚久。一个浙江男孩,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在会稽山麓;他的爷爷会做当地一种圆球形的茶叶,叫做平水珠茶;他称呼奶奶为“娘娘”,娘娘曾携全家人跑上山躲日本鬼子,也曾在他儿时发烧时温柔地为他“叫魂”;他的父亲是一位做篾竹的匠人,常年在外地做事,与儿子略显生疏;他的母亲读了几年小学,识得几个字,却在睡前讲故事的时候认认真真跟他说,她在白木岭登的一所小学里教书——非本地人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幽默。白木(白目)在方言中指不识字的人,岭登的意思是山顶——这男孩也是过了许久,才放弃寻找白木山顶母亲教书之处的。
男孩从绍兴考学到北京,工作成家生子,定居于此,在四十多岁时,他把少时的故事一字一句敲了下来。故乡路远,生死无常,“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虽被拿来当了一个章节的标题,他依然身在他乡,只能梦回若耶溪,穿过茂林修竹,瞥一眼三四十年前的文革小学和稽山中学,在山阴道上施施而行……醒来睁眼,又是灰蒙蒙的北京。
五十年红尘浩浩汤汤,其中有浙江绍兴的童年和亲人,也有他客居北京的烦忧跟依恋;有对母校人大的打趣与深情,也有去到北大的感慨或怅惘;有好玩的剧评影评书评,也有天山的星辰、台北的书店和美国的瓦尔登湖。这位正读着万卷书、也意图走万里路的哲学家,在此处抛却了一切主张或主义,化身为一个讲故事的人,在多种讲述身份之间游弋自如、灵活转换——从儿子到父亲,从学生到老师,从观众到游客。
如果说这番红尘之行有一个模糊的轴线,那大概便是人民大学了。从1983年考进人民大学哲学系,到2013年离开人大去北大担任教职,先是当学生,而后做老师,他在双榆树到苏州街之间这块方寸之地生活了三十年,连女儿仿佛都是在人大校园里跑着跳着长大的。
这本书的后三章收录了他对于“老本行”儒学的一些思考、对中国近现代史的咂摸、对前辈故人的怀念评述以及一些媒体的访谈内容。在红尘之外,把往昔的故事与生活的烟云搁在一旁,干老师的学者本色又显露了出来。
在我看来,这本书里最温情缱绻的部分,要属老甘蔗(干春松自称)与小甘蔗这对父女的故事。哲学家的另一个角色是超级奶爸,他曾每天带着女儿在楼下晒太阳,被邻居们视为下岗工人;女儿曾站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听他胡编红毛鬼的故事;他们一起回绍兴或去台湾,坐在瓦尔登湖边梭罗的小屋旁看湖光潋滟。等到终于有一本非学术的书可以由他恣意挥洒,老甘蔗毫无犹豫,把对女儿的爱和寄托都写了进去——她的出生、她的小学毕业典礼、她的十八岁生日……小甘蔗也是本书的第二位作者,她的三篇文字穿插其中,同时标记着父女两个人的成长足迹与温馨过往。
“偶开天眼觑红尘”这句诗来自王国维,千万不要被这七个字糊弄了,误当作是凡尘之外、桃源之中的得道高僧或避世之人的唏嘘。我觉得绘制书封的人大概也想错了——山巅巨石上,一孤独之身,与寒松相伴,远眺尘世间。事实上,王国维下一句是“可怜身是眼中人”,说的是恍惚如有超脱之感,而此身仍在红尘之中。红尘多好啊,人有故事听,花草虫鱼溪水星辰,有形有声有色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