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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5月17日 星期三

    黑鹤与他的动物小说:那来自草原的深广的忧伤

    吴其南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5月17日   16 版)
    黑鹤
    《鬼狗》《叼狼》《叼狼·疾风》《阿吉奈敖包下的狐》《蒙古细犬和野猫》《守护者》《猛犬都日波》《冰湖之下》,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著,中国少年儿童新闻出版总社2017年1月第一版,18.00~21.00元

        美好、辉煌,却又无可挽回地逝去,在黑鹤动物小说的深处,我们读到的是一种深广的忧伤。

     

        与伪动物叙事不同,格尔勒其木格·黑鹤的动物叙事,都是将动物当作真正的动物来叙说的。只是,动物与人从不是隔离的,通过动物、动物与人类之间关系的描写,作者表现的,仍主要是对人性,对人与动物、人与世界的关系的思考。

     

        动物和人性

     

        黑鹤写过很多动物:狼、獾、熊、狐狸、驼鹿、驯鹿、野牛、黄羊、金雕、鸽子等,但写得最多最集中的仍然是狗。《鬼狗》《黑焰》《黑狗哈拉诺亥》《琴姆且》《滑雪场上的雪橇犬》《狼谷来的孩子》《狼谷炊烟》《狼血》《静静的白桦林——我童年的故事》等,作者这些最为人熟知的作品几无例外都是以狗为主要表现对象的。理解作者笔下的狗,是理解作者动物小说的最佳切入点。

     

        这与作者的个人经历有关。据作者自己说,他童年时因为身体不好,曾被送到草原上的外婆家,和外婆家的两只狗结下很深的情谊,后来离开,也曾想将两只狗带走,但火车上不让带。走后,两只狗曾一次次地重返车站,以为主人某一天会突然从那里回来。结果是一次次的失望。在一次返家的路上,一只狗因车祸死了,另一只抑郁成疾,几个月后也离去了。这成了作者心中抹不去的影子,后来作者虽然一直在都市生活,但一直养着几头狗。这一经历使他写到狗时不自觉地带上一层深情甚至忧郁的色彩。《琴姆且》是一头名叫琴姆且的牧羊犬被草原女孩柳霞收养的故事。一头从遥远的外地历尽艰难来到草原营地的小牧羊犬,就因为受到女孩柳霞的救助和关爱,从此死心塌地地跟随着她,并三次将主人从死亡的边缘救出来。在《从狼谷来》中,一头站起来和男孩差不多高的狮子狗阿尔斯楞每天穿过草原送小主人那日苏上学,小主人上课时,它就静静地趴在教室外的院子里等着,其情其景都让人十分感动。在柳霞、那日苏与琴姆且、阿尔斯楞的交往中,分明有着作家自己与童年时的两只狗的情谊的投射。只是,这些故事既投射着作家个人生活的情感又从这种情感中超越出来,成为一种有普遍意义的人与动物、人与人之间美好情感的形式。

     

        作者写狗,写狗与人之间的美好情谊,不只写狗对主人的忠诚,更重要的,是写出人、狗之间超越狗和它的主人的情感之上的某种东西。中国古代文学中也有不少感人的狗故事,但多是将狗作为“义犬”来表现的。黑鹤写的不是所谓的“义犬”,而是草原上的牧羊犬,一些有着高贵血统和光荣历史的蒙古细犬、青藏高原的藏獒,高加索猎犬、德国牧羊犬等。在《黑狗哈拉诺亥》的序言中,作者曾很专业地叙述过这些猎犬的历史。它们原是狼的同宗,数千年前,因为被平原上的篝火所吸引,走出山林,成了人类的朋友。这些犬勇猛、忠诚,只要人类善待它们,它们从不会背叛自己的主人。看门犬、宠物犬是人豢养的,依附于人;牧羊犬和人生活在一起,参与打猎、放牧,更多是作为人的朋友、伴侣、帮手出现的,所以不必一定要依附于人。在黑鹤笔下,牧羊犬最讨厌同类的一个动作就是对人摇尾巴。在和主人一起打猎的时候,它们最典型的表现就是出其不意地冲上去,咬住猎物的脖子向一边倒去,让猎物的另一侧完全地暴露出来,让主人能从最好的位置将猎刀刺向猎物。这时的牧羊犬和人更像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人类对牧羊犬的感情就建立在这种友情的基础上。

     

        正是基于这种理解,黑鹤对一些牧羊犬在今天现实生活中的某些遭遇表现出深深的同情。随着现代化浪潮的推进,一些贪婪的外地人也把他们的手伸到草原。《黑狗哈拉诺亥》中,一个溜入森林偷种罂粟的黑衣人将几只小狗关在地下室,不给食物和水,让它们在极端饥渴的条件下互相残杀,将最后的胜利者拿出来培养;《鬼狗》中的驯兽师甚至将选出来的狗拴在自制的跑步机上,带着它一连数小时不停息地奔跑,在极端饥饿的情形下扔给它一根肉骨头以激励它和同类拼死搏斗,将其体内的全部的残忍、冷酷召唤出来。这样,到了格斗场上,就可以极度地敏捷和凶狠,一口咬断同类的脖子也不眨眼睛。一些人甚至只是看中了牧羊犬的高大体型,将其关起来养成胖胖的肉狗,送进屠宰场端上餐桌。在欲望、利益面前,一些人变得比狗还没有人性。黑鹤对这些狗的遭遇的描写,其实也是对现代社会人性的拷问。

     

        牧羊犬和荒野

     

        “牧羊”主要是在草原上进行的,一边连着人、人类社会,一边连着羊、连着野生动物、连着荒野。作者以牧羊犬为主要描写对象,就把自己小说的艺术世界主要放在人与动物、农业文明和游牧文明、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交叉点上,为自己的作品找到了一个极具生发力的艺术空间。荒野,在黑鹤小说中是一个比狗、比动物大得多也重要得多的意象。

     

        黑鹤在许多小说中都提到,横贯欧亚大陆的欧亚大草原是世界上面积最大的草原区,西起多瑙河下游,经匈牙利、罗马尼亚、俄罗斯、哈萨克斯坦、蒙古直至中国的东北平原,连绵八千多公里。在这广袤的土地上,产生过灿烂的古代文明。呼伦贝尔草原、大兴安岭便是这个草原文化带的重要组成部分。直到今天,还以叠加的方式积淀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从城市到乡镇到草原到森林,就是逆时间之流而上,从工业文明到农业文明到游牧文明到狩猎文明。荒野同时就意味着原始、有一种发自自然本身的生命力。就如黑鹤故事中的牧羊犬,体型高大,四肢强健,行动敏捷,站在那里像一堵墙,跑起来像一阵风(在一篇小说中,狗的名字就叫“疾风”),在很多方面仍保留着狼的习性。这些牧羊犬和森林中大体量动物如狼、熊、野猪等搏斗时极也为凶悍。放在现代文明越来越走向纤细、文弱、机械化的大背景上,这些草原的精灵是野性、原始生命力的象征。作者写牧羊犬,写野生动物,一定意义上就是对原始野性的呼唤。

     

        而且,荒野不只是荒野。走进草原走进荒野走进林区就是走进牧民走进猎人,就是走进以游牧、狩猎为主要内容的生产、生活方式,就是走进游牧、狩猎文化。在草原在荒野,人对自然的依赖是远超在乡镇和都市的。即是说,在较为自然的生态系统中,人虽然处在生物链的顶端,但还没有从整个生物系统中凸现出来,和周围的环境、和整个生态系统是相对和谐的。人们放羊、放牧驯鹿,但绝不会杀小鹿和怀孕的母鹿,即使对狼、熊也如此。砍树,但不毁坏山林;打鱼,但不竭泽而渔。相应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非常简单、淳朴。人吃羊吃驯鹿,羊和驯鹿吃草,草生于大地,人死后回归大地滋养牧草,整个生态就这么有机地循环着。天人合一,看似原始却生机勃勃。在黑鹤小说中,荒、野和淳、朴是互为表里、互相映衬的。

     

        只是,随着现代文明的快速推进,这种生产、生活方式正受到猛烈地冲击,快速地走向消解。在黑鹤小说中,代表现代文明的电线杆、公路、越野车、娱乐场正大踏步地向草原腹地挺近,在现代文化浪潮的冲击下,原来绵延千里的草原、森林正被解体,成为一个个孤岛,狼、熊、驼鹿、野猪、黄羊,不是消失就是退缩到仅存的小片山林中去,连高加索猎犬这样的最优秀的牧羊犬也被训练为娱乐城里的格斗犬,滑雪场上的雪橇犬了。森林没有了,野生动物消失了,草原退化了,自然生态链条上的一个重要环节出现松动、萎化,整个生态链条自然也面临危机。沿着牧羊犬命运的轨迹,作者引出的是对荒野、对整个生态危机的深深的忧虑。

     

        草原的伦理

     

        一方面赞颂牧羊犬的野性,一方面肯定牧羊犬对主人的忠诚;一方面赞颂草原的荒蛮、原始,一方面肯定人和牧羊犬在草原上的牧、狩,这二者在伦理上不是没有矛盾的。从更深层次看,这种矛盾也植根在草原人的生活和文化中。黑鹤小说深入地接触到这种矛盾,而且,正是在对这一矛盾的理解和表现中,黑鹤小说对动物、自然、人及他们间的复杂关系进行了认真的思考,显出中国少儿动物小说少有的深度。

     

        草原民族是狩猎和游牧的民族,他们的整个生存对草原、荒野有很高的依存性。草原越荒野,水草越丰茂,越适合牛羊和野生动物的生长,越适合人的牧狩;可人要在草原上生存,就不能不杀戮,不能不放牧,不能不开垦,人的杀戮、放牧、开垦很可能破坏草原,破坏森林,伤及野生动物,对生态产生负面影响。对于任何生活在草原的人,都不能不面对这一矛盾。在小说中,黑鹤曾让人物在宰杀动物时一再重复草原人们常说的一句话:

     

        你生不为受罪我生不为挨饿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悖论:动物活着不是为了受罪,被猎被杀被圈起来放养是最大的受罪。为了动物不受罪,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们放归荒野,让它们在荒野自由自在地生活。可这样一来,草原上的人就要挨饿了。为了不挨饿,草原上的人不能不放牧、打猎,不能不宰杀动物。

     

        但是,恰恰是这样一种态度,不仅彰显了草原人们实际的生存状态,也蕴含了草原自身的生存智慧和生态伦理。超越具体的个体,站到更高的整体生态的层面上,矛盾的双方很快和解、相反相成了。动物生不为受罪,但没有节制的发展会导致某些物种的过度膨胀,使自然失去平衡,生态链断裂,最后影响这一物种本身,这样的例子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每一天都在发生着。站在有机生态系统的角度看,人吃羊,羊吃草,人死后回归草原又滋养了草,整个自然就这样不断地循环、生生不已。黑鹤的动物小说也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伦理制高点,是比简单的“众生平等”“不杀生”更智慧更符合生态自身的规律的。

     

        这当然是有条件的,条件就是每一物种自身发展的限度。这主要是对人类自己说的,因为人类处在食物链的顶端,只有人类才有能力对食物链、生态系统造成全面的破坏。在传统的草原牧民中,人们是觉悟到这一点并在实践中自觉地予以遵守的。

     

        “狩猎从来就不是杀戮,在中国北方直达俄罗斯泰加森林的广阔丛林里,生活着众多的渔猎民族,他们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从森林里获得生活所需要的一切。他们懂得应适季节狩猎不同的野兽,获得生存的资料,是因为神灵的护佑、森林的眷顾。”(《叼狼·疾风》第139页)但是,这一切在今天的草原、至少是在进入草原的某些人那里,正在发生变化。城市、乡镇、各种各样的疗养院娱乐中心正碉堡似的向草原腹地推进,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开着越野车在草原上撞杀野狼,用电网围捕黄羊。一些人到草原猎杀野生动物,已经不是为了食物,而是为了娱乐,为了炫耀自己某种特权或身份。谴责这些行为,黑鹤小说就在深层将生态主义和人道主义统一起来了。

     

        辉煌,但正在逝去

     

        黑鹤动物小说以牧羊犬为主要描写对象,一端连着荒野里的野生动物,一端连着人、人类社会。黑鹤动物小说中活动着各种各样的人。但是,仔细点考察就会发现,作者塑造的人物形象和动物形象之间是存在着某种矛盾的:写动物,作者偏重大体量、性格威猛强悍的牧羊犬、狼、熊、驯鹿、野猪、黄羊、金雕等,很少写到在游牧民族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的被放养的羊;而写人,以正面形象出现者,却多是老人、妇女、孩子,即在身体及活动能力上较为弱势的群体,而在生活较为强势的成年男性却常常缺席,出场也常是被批评、被谴责的对象。

     

        答案可能仍在作者努力表现的生态理想里。生态是一个完整的系统,组成这个系统的有许多环节,这些环节互相协作又互相制约,谁都没有绝对的支配地位。某一环节过于强势,从这个生态系统中突出出来,就会损伤其他环节,进而损伤到整个系统。在整个地球生态系统中,谁能扮演这个强势的角色?只有人类,特别是那些掌握了现代科技、行动能力极强的成年男性。这正是我们在黑鹤小说中看到的现象。人口膨胀,城市扩展,在贪欲的推动下,人们踌躇满志地吹响了向草原进军的号角。一些人偷偷摸摸钻进草原贩卖牧羊犬、偷种罂粟,一些人大摇大摆开着越野车在草原上撞杀狼和黄羊,而草原的成年男性,则一批批离开草原,到城里做生意、打工,当他们回来,则常常成为那些开越野车在草原上横冲直撞者的带路人了。黑鹤将整体生态作为自己小说的最高价值取向后,弱化成年男性在作品中的地位便成为一种自然的选择。

     

        这时,老人、妇女、孩子及其代表的文化、伦理力量便凸显出来了。文化、伦理力量和人的体格、行动能力不一定成正比。在《古谣》中,一只年轻的母羊拒绝给刚生下的小羊喂奶,人们请来营地的老额吉,老额吉唱起古老的《劝奶歌》,竟使母羊羞愧地低下头,给小羊喂奶。草原以外的人也许觉得不可思议,但其作为一种文化传统,深深地印在草原人们的心里。《鬼狗》中的男孩阿尔斯楞、《狼谷炊烟》中的少年那日苏等,由于与鬼狗、巴努盖等的互相信任变得亲密无间。老人、妇女、孩子处在社会生活的边缘,本有更多的自然性,当他们将这种自然性充分地表现出来,就和荒野、动物、牧羊犬接通了生物密码,心心相印,这和中国文化一直追求的“天人合一”不是非常一致的吗?在以工具理性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正大踏步地在草原上挺近、在草原上横冲直撞的时候,黑鹤对以老人、妇女、孩子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的呼唤和表现,应该是有其现实意义的。

     

        但草原文明面临的巨大的紧迫的存在论上的危机是现实存在的。在《狼谷炊烟》中,黑鹤曾描写少年那日苏从狗贩子河北老客手中救下猎犬索尧,将其放归草原的情景:

     

        它一直奔向草地深处,直到成为一个隐隐约约的背影,然后立定,一动不动地望着地平线。辉煌的落日,火红的天空,它就那样长久地注视着。

     

        《从狼谷来》中也有类似的情景,只是写的是一位老人。一抹夕阳将空阔的草原映照得一片辉煌,夕阳中一个老人抱着马头琴独自弹唱着,为草原留下一个渐渐远去的剪影。狼、熊、虎、豹、獾、驯鹿、黄羊,桦皮鼓,劝奶歌,甚至整个草原不都是这样的剪影吗?在潮水般的现代化的冲击下,劝奶歌一类文化正在消失,草原正在萎缩,牧羊犬也正在失去他们赖以腾挪驰骋的空间。美好、辉煌,却又无可挽回地逝去,在黑鹤动物小说的深处,我们读到的是一种深广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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