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感言
1974年,为本雅明身后的闻名立下汗马功劳的德国Suhrkamp出版社,又推出了他的一本名为《波德莱尔: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的著作。可是,本雅明生前并没有写出过如此命名的著作,那是他晚年庞大写作计划《巴黎拱廊街研究》先期推出的几篇独立文章的汇集。
众所周知,不仅本雅明本人,而且读书界都热切期盼的《巴黎拱廊街研究》由于作者英年早逝,成了一项未完成的遗憾工程。1940年本雅明离世时,有关这项工程留下了大量残稿和散篇。直到1983年,RolfTiedemann才应Suhrkamp出版社约请,将这些遗稿按1928-1929和1934-1940两个时间段编辑成两卷本的书稿出版。但是,本雅明在实施这项生前最大写作工程中,又留下了两篇独立的完稿,那就成了本书的主要构成。
整个《巴黎拱廊街研究》是本雅明1927年开始计划实施的,意在集中展示现代社会发展的人文递变。“拱廊街”是十九世纪初出现在巴黎市中心的步行街,在本雅明眼里,那里不仅是现代都市人的集结地,也是窥视现代人行为的一个窗口。经过整整十年的研究,本雅明从1937年开始感觉到,用一部著作去揭示整个十九世纪的历史哲学关联有点问题。于是,就准备将原本属于其中的有关波德莱尔的部分独立出来,单独写一本书,因为其中有关波德莱尔的部分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整个“拱廊街研究”的样态。他在1938年4月16日给霍克海默尔的一封信中提及这个想法时,还具体设想了书名:《波德莱尔: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并指出该书应由三部分组成:1.观念与图像;2.古代与现代;3.新颖与永恒。可是,在他就这些题目真正动手写什么之前,就已不期离世。
不过,霍克海默尔当时获知本雅明的这个想法后,便迫不及待地马上约请他先给《社会研究杂志》写一些这方面的文章。于是,1938年夏天和冬天,本雅明特此写成了《波德莱尔笔下第二帝国的巴黎》一稿。可是,阿多诺在读了文稿之后于1938年11月10日写信给本雅明,尖锐指出了该文在理论层面上阐述不够。本雅明花了几个月时间消化这些意见。于是,在1939年2月底决定再写一篇有关波德莱尔的文章给《社会研究杂志》,那就是同年7月完稿的《论波德莱尔的几个主题》一文。很快,这篇文章就被发表在了1940年初《社会研究杂志》在欧洲出的最后一期上。同年9月,本雅明在法西边境被迫自杀。由此,他想就波德莱尔写一本书的想法虽然未得着手,但却留下了这二篇特稿。于是,就有了本书。
本书收入的另一篇文稿《巴黎,19世纪的都城》系本雅明1935年5月写成。那虽然还是一个散篇,但基本观点和框架已成型,而且与那两篇特稿有一定的呼应。因此,这些文章就成了本雅明《巴黎拱廊街研究》背景下留下的三篇相对完整的文稿。
读一下这些文字可以清楚地看到,本雅明谈波德莱尔,谈他的诗篇,主要视点并不是对他的诗篇进行美学分析,而是从他的诗作中读出了对时代的感受,读出了时代的征象,那是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巴黎,十九世纪的巴黎,一个现代派崛起的时代。阐述中又将视点明显聚焦在现代都市体验上。
现代人也罢,现代社会也罢,其实都离不开都市生活,波德莱尔生活的世界恰是这样一个走向现代的都市。巴黎拱廊街里的人群是他都市体验的核心,也是本雅明现代性经验的焦点所在。那是前现代(农业时代)社会没有的:许多人,彼此并不相识的人,密集地共处一个空间,但却不打招呼,不攀谈,每个人只顾着自己如何顺利地前行。人在空间上是如此地近,但没有交流,彼此不了解,心理上又是如此地远。都市生活的意象:冷漠。这是本雅明在波德莱尔诗篇中首先读出的生活感受,人群中的人丝毫不关心他人,只顾自己前行,即便有碰撞,也首要考虑不让前行受影响。唯我,效率成了最重要的。“不关心他人”又使得人群中的人具有了农业时代没有的匿名性,每个人都能将自己藏身于人群中,这样的人群又成了坏心、恶行的温床。人群集聚的都市令人不安,那里不仅有冷漠,也使品行不端者能够藏身。由此,波德莱尔的都市体验和本雅明的现代性经验中又出现了一个意象:波希米亚人的游荡,也就是说,密谋,做坏事。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的诗篇中读出了对都市生活的厌恶,抵触,从而演示了对现代生活的鞭挞。
但是,本雅明并没有偏激地一昧固执于这样的鞭挞,他在波德莱尔的诗篇,在他的都市体验中又读出了都市人群对他的吸引,那是有关闲逛者的意象。现代都市造就了闲逛者,这些人迷恋大街上的人流,但并没有,也不愿融入其中。他们迷恋置身人群所带来的享受,一种本雅明称之为惊颤体验(Chocker⁃fahrung)的感受。置身街上的人群,不断会面对一些不期而遇的情景,但是,簇拥的人流,不断变换的情景又让你无暇细嚼它们,于是出现惊颤,在一个惊颤还没有平息之时,下一个又接踵出现。久而久之,人身上就生发出一种快速反应机制,面对不断出现的新景象尽可能地快速做出反应,以致人离开这样的人群,离开这样的都市反而会出现不适。于是,出现了闲逛者,特意置身人流,只为身上的快速反应机制能得到满足,只为身历现代都市特有的惊颤体验。这是现代都市给人带来的深刻变化:不求甚解,快速反应。也就是说,对象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应对。
这样一来,波希米亚人意象中现代都市令人厌弃的一面就成了无从克服的,虽然它冷漠,遮蔽着各种恶行,但是,由它滋养出的新需求又使人依赖于它,离不开它。表面看,本雅明不仅在波德莱尔的诗篇中读出了这种对现代性的暧昧:既恨又爱,而且自己也身体力行着这样的暧昧:一方面,披露着现代性中令人生厌的地方;另一方面,也颂扬着现代性对人生活内容的拓展和丰富。其实,爱也罢,颂扬也罢,那是因为他们都实事求是地看到了现代性让人着迷的地方,让人难以抵御的地方。即便承认,内心深处也充满着坚韧的不愿。波德莱尔即便迷恋都市,也不愿与之合流,他总是置身人群之外。本雅明则作为理论家,作为学者不遗余力地揭示着这些变化所带有的令人哀伤的一面。
他有关灵韵(Aura)的思想,表面看,是在刻画现代艺术领域中发生的变化,其实,是在哀怨现代人自主能力的丧失,哀怨现代人只会认知,跟随,没有了感知和自主精神。他对意愿记忆和非意愿记忆(mémoireinvolontaire)的区分同样是为了宣明现代社会令人哀伤的一面,因为非意愿记忆是现代社会中失落的,而恰恰这样的记忆才是人作为一个个体特有的,无以取代的。
当然,这种鞭挞只是一种精神谴责。虽然生活中现代主义有其难以抵御的诱惑,但是,无论波德莱尔的诗篇,还是本雅明的言词,都在述说着即便无望也要抵御的话语。正是基于此,本雅明将自杀看成是现代社会的英雄行为,那是坚韧的心灵在做的最后宣示。正是这种坚韧在拯救,拯救着现代人迷失的灵魂。
本雅明这几篇文字的意义或许主要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