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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5月03日 星期三

    至情与礼法

    汪沛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5月03日   13 版)

        《聊斋志异》“香玉”篇

        燕齐地区自古以来多方士,少不了相关的故事。徐福东渡大概是最为典型的一个,汉武帝在崂山迎神也算经典。但是,除却这些帝王对于长生不死的渴求的表达,自古以来,文人也有自己独特的游仙传统。现实生活中的不如意很难再有转机,文人们毫不犹豫投身于充满神怪的世界当中,试图在另一个世界实现这个世界中种种无法圆满的期盼。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就是绝佳范例,艳丽善良的狐妖花精给了不知多少读书人意料之外的慰藉。

     

        “香玉”是《聊斋志异》中极为经典的一个故事,而且如今还有迹可循。就在崂山脚下的太清宫,道观内古木郁郁葱葱,两株大山茶尤其伟美,一株深红,一株浅白,饱满的圆形花朵掩映在墨绿的叶片下看起来又热烈又温存。据说,这树红色的山茶就是蒲松龄笔下的美丽的爱情故事里的绛雪姑娘,绛雪的故事就来源于“香玉”篇。

     

        “香玉”的故事大概是说胶州一个姓黄的书生住在崂山脚下,崂山太清宫的白牡丹被黄生的情诗所打动化为美人,名为香玉,夜夜与书生同宿。有一天,白牡丹被即墨蓝姓的人家挖走,移植之后没多久就枯死了,香玉也随之死去。与香玉从小长大的姊妹是太清宫中一株大山茶,能够幻化为艳丽的红衣女郎,名叫绛雪。她常去白牡丹从前的生长坑穴哭泣,而书生也终日痛哭凭吊。他们的诚意感动了花神,使得香玉复生归来。最后黄生寿终,化为牡丹花下的赤芽,后来被小道士无意间砍去,白牡丹也憔悴枯死,没过多久山茶也死了。

     

        故事梗概听起来展现了一种坚贞凄美的感情,然而如果仔细对照蒲松龄的原文,我们就会发现隐藏在其中许多有意思的细节。首先,故事的叙述中人与花妖的结合看似是两个世界的偶然交错,纯属因缘际会,不必认真,但这种结合必须效仿人世间男女的结合,不然不足以称之为至情。胶州黄生并不是没有家庭,在故事的结尾我们知道,他有妻有儿,妻子过世之后,他才干脆住在太清宫里面不回去了。他的儿子也在最后出场,为他料理后事。然而,事实上香玉与黄生又以夫妻相称,这给我们的感觉像是:人妖殊途,人与妖的感情在礼法之外,本来不需要谈论任何承诺或者责任;但似乎倘若不给承诺,这段感情就不够真挚。如果真的要给于对方某种承诺,则需要参考人间的礼法。山盟海誓似乎用处不大,礼法的认可才至关重要。顺带一提,香玉、绛雪也是以姊妹相称,很难说是精怪的世界也有人伦,还是她们能够化为人形才去考虑伦常的问题。

     

        其次,就像蒲松龄故事中很多寻常男性角色那样,黄生在故事当中没有展现出除了多情、重情之外其他任何会让人觉得有魅力的品质。他的情诗写得糟糕,与打油诗无异:“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缸。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用典还很不吉利,尽管这有可能是蒲松龄的诗谶设定,后两句用的是所爱之人被他人夺去的典故,这与香玉被蓝家移植走这一后来事息息相关。而且,他见到美人就急色犹如强寇,根本没有读书人的仪容。香玉与绛雪游园之际,他从树丛后面突然窜出来,吓得两位美人花容失色,惊慌逃走。况且他都算不上专情,香玉委身与他之后,他还非常遗憾为什么绛雪不能够像香玉这样与他作伴。不仅不专情,黄生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色欲。在绛雪与他同哭香玉之际,他竟然对绛雪提出要求,如果不与他作陪,他就放火烧山茶树。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香玉花魂既归——常理来说,应该欢天喜地庆祝情人的回归——只是不能与黄生同床共枕,他直接就闷闷不乐起来了!香玉复生需要一年的光阴,黄生竟然向香玉表示如果这一年时间里绛雪不能陪他,他会很苦痛。极为诧异的是,香玉帮书生想办法强迫绛雪来侍寝。绛雪对香玉姊妹感情深重,她才答应了。很难区分香玉对于黄生来说是枯寂书斋生活的真实宽慰,还是仅仅算是色欲上的极大震撼。蒲松龄自己在故事里也借香玉之口以“得陇望蜀”的成语来开黄生的玩笑,好像黄生的色欲是无所谓对象的,只要是他能够触及的女性(无论人还是妖),都是他色欲投射的对象。然后他给这种色欲一个礼法的份位,或者艳妻或者挚友,这种色欲就摇身一变成为合情合理的至情了。书生的才德表现除了一首不入流的情诗之外更无长处了,传说中还有哭花诗五十首,但估计是差不多水准。香玉何以钟情于他呢?

     

        这要说到第三点,蒲松龄在这个故事里对于女妖的想象究竟是什么样子?香玉和绛雪共同拥有的美德是美貌、贤达、重情,香玉性格热烈,绛雪相对孤高。虽然我们都不太懂黄生究竟好在哪儿,但香玉就是爱他。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绛雪对黄生的一再拒绝,又温柔又坚定,与香玉的奔放不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绛雪从一开始就不愿意与黄生多接触,只是因为看黄生对香玉情重,而她自己又深深眷恋香玉,这才开始理会他。可以说,绛雪也是“香玉-黄生”浪漫关系中的局外人。有趣的是,绛雪也恰恰分享了我们作为局外人的一种不理解,她也实在不懂黄生好在哪里。这使她成了整个故事结构中最贴近读者的角色了,虽为花妖,却最像有美德的人。

     

        那么,故事所推崇的德行究竟是什么?如果旨在歌颂突破礼教的个体灵性(色欲)的大胆表达,那为什么又要以模仿礼教中夫妻之纲以示对彼此的至情?如果是歌颂有情众生都有灵且美,为什么要把一个看不出什么美德的人类与花朵之中最为美好的精灵配在一起?大抵而言,故事所暗含的逻辑就是自然在存在的等级上比人低一些,牡丹、山茶变成人形乃是存在形式上的一种提升。香玉自报家门说自己隶籍平康巷,“平康”是古代妓院的意思。我们也不是很懂为什么花妖等同于贱籍,好像就是为了满足书生的色欲才出场似的。

     

        我们又不得不在此补充,绛雪作为香玉的义姊,对于黄生庶几恬不知耻的求欢行为一再拒绝,说:“相见之欢,何必在此”,这实在是整个故事里最超凡脱俗的表达。黄生虽有至情却不专一,滑脱入色欲之中。香玉活泼忠贞,却也不离情欲二字,不惜勉强视自己为至亲姊妹的绛雪。这对有情人自有其可爱之处,却在欲海之中沉沦深陷。很难说究竟是太像人,还是太不像了。唯有绛雪以超脱的姿态面对情欲纠葛,又饱含对挚友的深情厚谊,这种角色已经超脱了我们对于花妖的想象。绛雪虽然不愿意委身黄生,却仍旧能够与之为友,这或许是某种暗喻。人类可以对自然强取豪夺以满足自己的私欲,但自然并非真的比人类更低一头,自然可以持守自身的高洁,与人类保持一种友好的距离,更可以拒绝人类过分的要求。

     

        最后,让我们从黄生的角度来善意地推测一下,蒲松龄的崂山故事也可以解读为:哪怕你是凡夫俗子之中最为平庸的一个,也有从自然的精灵之中获得欲望满足的时刻,只要把这一时刻以人间的礼法肯定下来,简直可以说是至情了!

     

        亲密之中的陌生

     

        如今在微信朋友圈得以大肆疯传的一些老生常谈,莫过于“激情需要陌生感,爱需要的是熟悉感”。乍一看似乎真是这么回事,然而果真如此么?比如说,我们跟外星人也不熟,我们对自己恐怕也未必熟悉。仅凭一种最为抽象的普遍陈述怎么可能击中我们真正的生活呢?

     

        不过,最为抽象的普遍陈述也总展露了一种正确的向度。比如拍婚纱照的时候,大家都很少愿意在自己小区门口拍照,而是选择海边、老建筑或者教堂门前,这些地方看似日常,却离日复一日的生活仍旧有一些距离。它们让人们能够从一般熟知的生活中稍稍跳脱出来,提醒人们还有除了与当下生活世界完全不同的可能。

     

        硬生生强行创造的“异域”感,使得婚纱照也有了一种显而易见的浪漫。“异域”,就是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一下子被投入完全陌生的地方,而这地方未必美,但它够陌生,够与众不同,与自己曾有过的经验并不相同,足以称之为“异”,就在这种探索过程中,情调徐徐摇曳开来,寻常事物(寻常的人)在此时都看起来更美。作为相异的经验,这大抵算一种“陌生感”?但是陌生境遇中的寻常事物怎么解释?算不算在陌生海洋之中的一叶“安全”之舟?这大概或许甚至契合一般人的普遍经验——“幻想”如果和当下生活有些关联或许更容易维持。陌生中混杂着熟悉的旋律,庶几完美!什么都想要,人类的贪婪简直是阻碍他们获得幸福的最大障碍。

     

        然而我们并不能什么都牢牢抓在手里,很多时候弃绝固有的意见才是让自己自由地追求幸福的唯一可能。“异域”指向的不仅仅是空间上与我们有距离的场地——离钢筋水泥的世界有些遥远的草原或沙滩;也指向时间上遥远得甚至难以听到回声的过去——很明显的例子是回清华拍婚纱照的校友们都会选择老建筑拍照,很少有人去新建的大楼前合影。建筑以凝固的史诗的方式默默保存了时间所横亘的距离,我们身处其中,能够感受到全然陌生的气息,却又触摸不到这陌生者本身,而我们也已经离本来的日常生活走得很远了。

     

        爱情也是这样。总所周知,最著名关于爱情的故事莫过于柏拉图《会饮篇》中阿里斯托芬的故事:人总要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使得自己变得完整。事实上,很多人抱着这样美好的希望去做了,他/她确实找到了另一半,也确实完整了——彻底陷入了完整的孤独。那些没有找到“另一半”的人或许也经历孤独,但那种孤独与处在“完整”之中的孤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一个“有待完整”的人还有“成为完整”的人的希望,与希望作伴不至于孤独。但是,一个真正自认为处于完整状态的人却没有任何别的可能了,他/她只能孤独。或许,他们还会发现别的愿意与自己共在的人,重新坠入爱河,再去与别人建立“完整”的关系,但他们还是孤独。因为这毕竟不是爱,以“完整”为爱的诉求的行为,怎么可能是爱呢?只是兼并而已。兼并最高境界莫过于秦始皇,他大概是整个国家最为孤独的人。所以,这种以吞没对方,或者被对方吞没,或者相互兼并为旨趣的“爱情”没有善终的可能。千万不要误以为,似乎征服陌生者就让人激情充沛,而安于熟悉者就很有伦理感了。用权力关系来类比玷污爱,实在是人类历史中出现的几大奇想之一。

     

        爱永远是伦理的,而激情确实只是感官的。犹如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色欲的满足也是一种需要。这种需要事实上不分对象,它大约可以投射在一个人能够触及的一切欲望对象那里。需要,如同抽象陈述一样,是普遍的。就像抽象陈述一旦说出,就成了落在实际中的死去的文字或者声音一样;需要一旦获得满足,也就立刻死亡(消失)。对于激情而言,无所谓陌生或者熟悉,它的投射基本等同于暴力。那种迫不及待要合而为一的迫切,那种把与另一个人的共在视为理所当然的懒惰,都是在无视对方的真实存在。自我的空洞有多么巨大,这种吞没对方的异想天开就有多么荒谬。

     

        爱情之中没有投射。两个——或者完整或者破碎的——人相遇,在对方面前呈现自己本来的样子,在彻底的真诚之中相爱,以让对方真正获得展露自己本来的面貌的自由为初衷。爱这个陌生得让自己大吃一惊的人,从不自满于自己的了解,渐渐觉得熟悉却永远也还是陌生:陌生于他/她的独特之处,任何人(包括自己)都不会拥有的独特的那一点;熟悉于他/她的其他一切,这里的一切都是细节。我们或许可以这么看待新人们热衷于去寻找不那么日常的场景拍摄婚纱照的原因,他们愿意想办法让自己与对方的共同存在置身于“异域”,强行在亲密之中加入陌生的成分,提醒自己这不是日常的爱情,而是独一无二的,鲜活可爱的真挚情感。虽然他们未必真的对自己的选择有所反思,或许拍照场景也只是市场化运作的熟悉套路,但是哪怕是无意识的选择,背后大抵还有这样的一层含义。

     

        两个因为色欲的需求而紧紧缠绕的人未必是陌生人,他们只需要相互熟悉与需要有关的一切就够了,所以大概是最为熟悉的了。彻底的爱需要真正的陌生者,当我们说陌生者的时候并不是地球人与外星人这样的陌生,意识到这种陌生才是关键。对于独特性的陌生的探求与这种探求的不可能,让我们意识到爱人的独一无二,只有独一无二才真正触及了爱的本质。与独一无二者建立的联系也才可能是独一无二的,这种个别性反过来让我们确认了自己——原来“我”也是这样独一无二的人呐!这一瞬,一切爱情之中的细节都纡徐曲折化为涓涓溪流,而如果这份爱幸运地没有被任何一方兼并掉,那么,淹旬旷月,原本只是浅浅一脉的山泉就能汹涌而成宕丽的江河,盈盈一水间,每朵浪花的歌声都袒露出彼此的心迹,每片贝壳的异彩都混入了大海的轰鸣。这种陌生性从来没有消失,它隔断出来的距离从未被跨越,它只是更为幽深神秘。

     

        恰恰是这种幽深神秘,保护了爱不被权力所吞没。亲密之中的陌生,并不意味着总要靠强行把自己与对方都抛入“异域”之中才有可能,而是真的把对方当做独一无二的人去爱,每一次面对都是如此,不去强加,没有勉强,小心翼翼持守着最为亲密的关系中那难能可贵的陌生感,也就是这种日复一日的陌生感——而不是日复一日的熟悉——才有可能带来爱情,而这种彻底的爱所带来的激情也远非一般的需要可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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