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这一文化现象在当代社会中的地位正变得日趋重要。英国学者约翰·厄里提出,所有人都是旅游者,我们每个人都正处于或将要处于旅行状态。在此意义上或许可以说,旅游者是现代人身份的另一种描述。
旅游者的现代性与视觉性
提到旅游,人们往往就会想到饱览名胜古迹、品尝美食、拍照发朋友圈、购物等休闲活动。而在文化研究者的视域中,旅游是我们作为现代人重新理解自己以及现代社会本身的一个重要途径。那么,为什么要特别强调“现代旅游者”,而不是古代旅游者或者是当地居住者呢?为什么又要从视觉体验这一角度来进行讨论呢?
从时空转换的角度来看,现代旅游者出现在工业革命之后,社会生产力和财富快速增加,大多数人的可支配收入都有所提高。尤其是,交通运输行业的快速发展以及由此形成的“时空压缩”使得长距离旅行对于大众来说成为可能。在这一系列客观、物质层面因素的影响下,现代旅游逐渐兴起并繁荣至今。而现代社会之前,旅游更多的是贵族或者少数个体的非经常性行为。因此,旅游与现代化进程和现代社会转型是密不可分的。只有从现代旅游者这一主体出发,关于旅游这一文化现象的研究才能更具普适性。但是一些学者却把眼光放回古代,从《庄子·逍遥游》《楚辞·远游》《西游记》《奥德赛》《埃涅阿斯纪》等文本中讨论旅游活动,这就如把现代性追溯到魏晋时期一般,忽略了论述范畴所处的特定场域,所以在旅游者前加一个“现代”作限定是很有必要的。
旅游者对风景的感知和体验方式与生活在旅游地的本土居住者是完全不同的。作为一个暂时获得休闲资格的人,游客自愿离开其日常居住之地,到另一处地方去参观、访问,目的正是为了体验,为了改变,总之是为探索一种与其出发地迥然有异的经验。相比而言,在本地居住者眼中,旅游者眼中的异质风景却是常态化、日常化的。
而之所以谈论旅游者的视觉性,是由于现代旅游的发生正是通过与大众媒介(也可以说是眼睛的延伸)的共谋完成的。海德格尔说,整个世界成为“图像”,这是决定现代本质的一大进程。在这个机械复制时代或曰拟像时代,人们时时刻刻被大量的视觉图像所包围,互联网、博物馆、主体公园等形式都极大地丰富了人们的视觉景观。人从此只有通过观看才能更好地把握世界,而各种新的媒介恰好为我们更好地认识世界奠定了基础。观看不仅仅是一瞬间的动作,它还是一种社会建构的行为,是形成自我身份认同的方式;观看也不仅仅是单一的、固化的审美体验,不同的观看主体、观看方式、观看媒介必然会形成不同的感知与判断。作为对视觉符号的一种收集与消费活动,旅游的过程中时时蕴藏着观看主体与观看对象之间的权力关系。
所以,思考旅游者这一群体的视觉性,其实也就是通过旅游者的视觉活动来进一步揭示现代社会的运作模式,探究旅游者的现代性。现代旅游者的观看体验绝不是一个琐碎的、无关紧要的话题;相反,我们可以通过不同的观看方式去观察世界,去反思现代人的精神状态。
旅游者观看体验的发生
从历史层面来看,现代旅游的前身应是17世纪末以来在贵族与上流社会中兴起的“大旅游”(TheGrandTour,又译壮游),此时的旅游主体是少数贵族,他们的远行多以求知或者工作为目的。此时,旅游尚未能成为大多数人的重要生活方式。然而,进入现代社会之后,旅游却逐渐成为一种“社会事实”。这一术语源自埃米尔·涂尔干,他认为,一切行为方式,不论它是固定的还是不固定的,凡是能从外部给予个人以约束的,或者说,普遍存在于该社会并作为固有存在的,不管其在个人身上的表现如何,都可称之为“社会事实”。现代旅游之所以成为一种固有的存在,一种“社会事实”,正是由于旅游者实现了大众化、群体化。工业革命之后,社会阶层间的流动性增强了,奥尔特加-加塞特就认为现代社会就是“由两部分人——少数精英与大众——所构成的一种动态的平衡”。与此同时,生产力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无产阶级工人自我意识觉醒,在经过罢工等一系列抗争后,薪酬待遇增加,工作时间也相对减少,由此具备了外出旅游的条件与资格。不过,在当代社会,伴随着旅游观看对象的日益多元化,过去的生产场所有时也会被开发为旅游景点,如旅游者会去车间参观汽车的制造过程。旅游者会由此认为工作是有意义的,而这时候的工人则成为对方眼中道具式的存在,这是一种新的异化。
从物质层面来看,除了经济财富的增加、交通运输更加便捷等原因,现代技术(特别是视觉技术)的发展也是生成现代旅游者的重要条件。传播学家麦克卢汉把媒介称为人的延伸,那么,我们也可以把视觉技术理解为对人的视觉之延伸。首先从视觉观看技术来看,借助暗箱、相机、望远镜、显微镜、夜视仪等工具,观看者的视觉范围和深度扩大了,观看行为与观看者的身体分割开来。也就是说,观察者的物理和感官经验之重要性在一定程度上被机械装置与客观真实之间的关系所取代,视觉经历了一种“去身体化”的过程。其次从视觉生产技术来看,人们借助工具把视觉固化为可复制的图像(如照片),甚至可以通过计算机技术创造出新的图像和实物(如虚拟影像和3D打印等)。可以说,视觉技术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现代人特别是旅游者的认知方式与旅游体验:一方面,为旅游者的观看提供了更多的机遇与可能,延续了观看的记忆与经验,同时由于大量视觉图像的充斥,又会在一定程度上使游客迷失其中,带来一系列的危机。
无论是历史层面,还是物质层面,现代旅游者所处的环境已与传统旅游者大大不同了。值得一提的是,当“赛博空间”在21世纪成为现实,旅游者之主体性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按照斯泰西·吉利斯所言,这一虚拟空间或者说超空间中的主体也只是虚拟的符码,所以旅游者的身份同样可以是“虚拟”的。现代旅游者的身份由此显现出精英、大众、虚拟者之间的动态变化。
旅游观看行为的动因
旅游者观看行为的发生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由于旅游群体、旅游情境、文化习惯的不同,其动因也大不相同,但从现代旅游者主体出发,其视觉发生原因大致可以归纳为寻求差异性与寻求同一性两个方面。正是在一种互为矛盾的寻求过程中,旅游者不断地构建自我身份,确立自我位置。
韦伯把现代社会的进程看作是人类不断理性化的过程。传统社会中,人的时空感是一体的、稳定的,个体总是受到土地的支配与束缚,因此旅行是一种不经常发生的行为。而资本的圈地运动却将人同土地的关系割裂了,人沦为碎片化的存在。以理性为内在逻辑的“铁笼”庞大而等级森严,冷酷地宰制着国家的政治、经济以及整个社会的生存。在这样一个经过特殊训练与规划的组织系统,人们逐渐变得精于算计,物质欲望空前膨胀。寻求上帝与天国的宗教虔诚逐渐转变为冷静而狂热的经济理性,功利主义成为主导性意识形态。
在此背景下,旅游观看本身就是寻求差异性的一种表现。旅游者离开习以为常的生活,去“异域”探索新的世界,诸如名山大川、碧海沙滩、冰雪世界之类的自然景观,以及历史遗迹、园林建筑、民族风情之类的人文景观,均可为旅游者提供一种与日常生活完全不同的视觉审美对照。在出行中猎奇,发现差异,并在这一过程中获得自我认同或者精神上的安慰。正所谓,“通往自身最近的道路就是绕着地球一周”,这种差异化的体验具有一种自我疗伤、自我发现的功效。而像巴黎卢浮宫前的金字塔,纽约中央公园里的古埃及方尖碑,现代都市中的野生动物园、植物园和老街等等,这些旅游景观则把观看对象从其原有的生存环境中分离出来,打破了两种景观本身各自的完整性,这种差异性恰恰是其作为旅游看点的价值之所在。观光因此呈现为一种超越现代性的抗争,一种将破碎整合为一体的努力,一种企图克服现代性断裂的方式。现代人从“常人”变成“旅游者”。
在追求差异化的景观时,旅游者又期望获得某种同一性,这种同一性主要体现为身份的自我认同。社会制度、科学技术、生产关系等因素在将现代物质世界规范化、标准化的同时,也将人的心灵规范化了,其存在有时被降格为以单纯的物质因素来衡量。因此,人们意图在旅游观看的过程中重构自我破碎的主体意识与身份。在此,寻求同一性意味着自我实现,是指在保持变化之可能性的前提下,建立自我的完全同一性,因而是一种对自我解放的期许。正是在一种对个体被单一化、原子化的反感,以及对自我解放、自我内部实现同一的渴望中,旅游者构建了崭新的自我。因此,旅游观看绝不仅仅是一种视觉动作,它还是一种再生产、再塑自身的过程。
但是,旅游观看其实也是一种逃避,所有在这一观看过程中的体验都是主观意愿在现实世界中的投影。特别是在如今这样一个数字化时代,人们所乐意观看和购买的其实都是符号的幻象。或许,正因为这些体验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是短暂的、肤浅的,有时甚至是虚拟的、虚假的,作为旅游者的现代人才会时不时为焦虑、空虚、无聊等消极状态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