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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3月15日 星期三

    尽得风流

    郑珊珊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3月15日   11 版)
    《诗的八堂课》,江弱水著,商务印书馆2017年1月出版,34.00元

        创作家可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批评家干什么?那就是得把创作家尽得的风流给讲讲清楚。一般人看诗往往满足于雾里看花,不求甚解,生怕看穿了就不美了。但事实并非如此,真正的美经得起最锐利的目光。

        中国是诗的国度,但诗学却一向不太发达。大抵是国人觉得诗学不如诗美,或诗之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种误解颇为根深蒂固,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江弱水先生在新著《诗的八堂课》里说道:“创作家可能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批评家干什么?那就是得把创作家尽得的风流给讲讲清楚。”这句话讲的也是诗与诗学。诗负责风流,诗学负责把诗的风流给讲讲清楚。一般人看诗往往满足于雾里看花,不求甚解,生怕看穿了就不美了。但事实并非如此,真正的美经得起最锐利的目光。江弱水先生就具有这种最锐利的目光,他用八堂课的工夫,尽得诗的风流,引领我们初窥诗学的堂奥。

        课堂的讲题设置颇具古风:“博弈第一,滋味第二,声文第三,肌理第四,玄思第五,情色第六,乡愁第七,死亡第八。”但实际上书中旁征博引,不分古今中外,征用了中外文学史上大量的著名诗人与批评家,既有刘勰、俞平伯、卞之琳、张枣,也有莎士比亚、福楼拜、叶芝。书小而薄,作者却纵横恣肆,在诗论领域开拓了广阔的疆域,这正是要告诉我们:诗是世界性的艺术形式,所有人不分地域不分民族,都能够领略诗之美;而全世界的诗人,都在吟咏一样的主题:玄思、情色、乡愁、死亡……

        第一课“博弈”大概最为别开生面,谈的是诗的发生学。“诗的写作,说白了,有的像是赌博,有的像是下棋。或者说,有时像是赌博,有时像是下棋。”其实是比喻诗人中的灵感派与技艺派。前者以里尔克、李白、苏轼等天才型诗人为代表,后者以艾略特、杜甫、王安石等推敲型诗人为代表。但两派绝非水火不容。作者指出,天才如李白,也“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可见铁杵磨成针的传说加在他头上,只是要告诉我们赌徒是怎样练成的”。赌博型的写作总归是小概率事件,大多数诗人都是“赌博和下棋交替使用”。最高境界,应当是“用弈棋型的手法来制造赌博型的效果”,“不可无匠心,不可有匠气”。在谈论过程中,作者始终在寻求中西诗歌与诗论的契合点,最终他也引导我们发现,无论古今中外,诗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后面的七堂课讲诗的鉴赏论和诗的主题,同样用融通中西的方法,向我们展现最广阔的诗歌世界。

        在理论阐释的同时,作者不忘文本细读。每一课里都设置了“有诗为证”的环节,通过对具体诗例的分析解读,让诗学妙谛更容易使人理解。如“声文第三”中,以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为例,探讨语言姿态观。作者先引前人词家所言,提到《一剪梅》这个词牌历来被认为俗调,不易填好,但李清照却写得美到极致。怎么个美法呢?作者指出,除了融汇各种古典意象之最美者以外,“就语言形式而言,七四四,七四四,仿佛优雅的舞步:七个字往前走,然后,四个字一徘,四个字一徊;再七个字往前走,又四个字一徘,四个字一徊。在行进和徘徊之间,真是顾盼生姿”。作者采用比喻把词的语言姿态活化了,让读者直观地感受到其中包含的韵律。这首词曾被流行歌手演绎过,传唱度很高,但恰恰也是流行歌曲遮蔽了这首词的古典语言姿态之美。读过此书,方重新品味到古词的音韵回环之妙。

        在现当代,语音的特殊表现力确实已久为诗人所忽视。基于此,作者对卞之琳与张枣最为推崇,称他们是“二十世纪中国现代诗人中顶尖的技巧大师”。卞之琳诗中有很多精巧的声韵设计,如《白螺壳》中连用五个“穿”字,音韵流转,出色地模拟了风、柳絮和燕子穿过小楼的动态。而张枣在诗中挪用钱锺书生造词“载蠕载袅”,呼应上一句的“普照”(“蠕”呼应“普”,“袅”呼应“照”),音韵交叉相合,化臭腐为神奇。正是这些细节的解读,把诗人尽得的风流都讲清楚了,也让读者对理论的理解更加深刻了。

        真正的诗论不但要点评诗歌好在哪,也要指出其不好在哪。朱庆馀的“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已是千古名句,大多数文学爱好者都知道这是诗人应试之时,借用新妇的忐忑心情试探考官大人的评判结果,历来被视为颇具巧思。而作者认为,这不过是“罕譬而喻”的花招,落入下乘的“以事拟理”,达不到“妙合而凝”的境界。而苏轼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也就是个寓言式的文本,“像设定好谜底的谜面,有点干”。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大量采用了西方文论观点,但作者始终以中国古典诗学为正统来构建自己的诗学体系。他最终所确立使用的都是中国古典诗学概念,以此容纳西方文论观念,比如以“滋味”来囊括“taste”,以“肌理”统领“texture”,以“玄思”取代“哲学”。这种做法,扩大了中国古典诗学的外延内涵,为中国诗学开辟了一条新的发展道路,对当前学术界聚焦的中国学术话语体系创新而言,也深具意义。

        江弱水先生早年善诗,深受卞之琳先生器重。近年虽不大写诗,但写起诗论来仍是妙笔生花,文字流丽。配合作者精选出来的诗歌,全书的阅读都给人以美的享受。本书是在课堂讲义的基础上增删修改而成,虽然后记中作者遗憾改了不少“失去了口语的声吻,少了点生动和自然”,但总体读来仍有作者讲课时的娓娓道来之感。而且,一些语言极为生动幽默,讲到苏轼好以味论诗,“真不愧是把名字写在肉上的大食客啊”;他发现香港同学用粤语读王维的《观猎》更为沉雄有力,“这首诗假如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标准音念出来,是打不到什么猎物的”。读到这里不免莞尔,这就是大家之风,举重若轻,深沉的理论在他的笔下,也轻松活泼。书里提到,“好诗人能发出好声音,而最好的诗人发出了最好的声音”。在我看来,这本书也发出了当代诗论界最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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