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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2月22日 星期三

    《我的母亲胡希明》节选

    江琴 徐琪 编译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2月22日   05 版)
    初到台湾时的家庭合影

        交换老花镜

     

        1974年10月13日,母亲前往中国前夕,给父亲写了一封信,恳求父亲和她见上一面。“无论如何,我求你来北京见我一面,我知道这对我们双方都会很痛苦,但是我无论如何必须见到你。也许见了你之后,我才能平静地度过我的余生。不要忘记,我还得为了孩子们活下去。”

     

        这个时候,父亲获得了外事办的许可,同意他去北京。但是,一位官员提醒他不要伤害母亲的感情。当时“四人帮”依然当权,政治气候十分敏感,阶级斗争还很普遍。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又和西方有关联,因此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担心不知何时又会成为下一次的攻击目标。

     

        他感谢官员给他的建议,但内心却愤愤不平:“你怎能了解夫妻久别的痛苦?”他心里想:“她已经承受了够多的痛苦了,我伤害她太深,我此行只想减轻一点她精神上的创伤,怎么可能再去伤害她呢?”

     

        第二天,那位官员陪着父亲一同乘坐火车从福州前往北京。他们一抵达北京,父亲就被送到预先安排好的旅馆过夜,已有人安排好父亲第二天早上去民族饭店与母亲会面。

     

        父亲躺在床上一夜没合眼。内疚和期待折磨着他,他无法入眠。天终于亮了,父亲前往会面的酒店,母亲和其他中美友好代表团的成员都住在民族饭店。不久,接待处的人带他去见我的母亲。父亲很熟悉民族饭店,因为那儿离新华社总社很近。1953—1958年,他在福建分社任记者时,多次来北京总社学习、开会。

     

        父亲到了民族饭店,推开饭店的旋转玻璃门,一位衣着整洁朴素的女服务员就上前问候:“您是郑汀先生吗?”父亲点点头,跟着她到了电梯旁。“您要找的客人在743号房间,您自个儿上去,我就不陪您了。”

     

        父亲走进电梯,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到了七楼,他踉踉跄跄地跨出电梯,脑子一片混乱。费了点功夫,他才找到743号房间。

     

        他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开了,房间里射出了一片刺眼的阳光,刺得他眼前白花花的,一时看不清任何东西。母亲一把把父亲拉进了屋里。

     

        四目相对,两人目不错珠地打量了对方许久许久,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们拼命想寻找往日熟悉的影子,但却吃惊地发现彼此都已改变。

     

        我的母亲先开口:“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吗?”她的声音颤抖着:“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尽管父亲平时口才还不错,但此刻他完全无言以对。他们一起静静地啜泣着,就像在梦里一般。

     

        那时,“文革”进行得如火如荼,全国上下正轰轰烈烈地搞阶级斗争。父亲已经遭受了够多的身心打击,他知道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被送进牢狱,因而他说话很小心。父亲简要地告诉了母亲他的家庭现状。母亲听到这些显然很痛苦,但她似乎能理解父亲。

     

        离别在即,他们追忆起难忘的濯田之行。难得的是,他们俩都还记得那么清晰。最后,我的母亲泪眼含笑,伤感地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深爱是多么美好。”

     

        我的父亲吃力地咽下口水。母亲声音中饱含着委屈和痛苦,父亲此刻已完全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悲伤,他坐在母亲对面的沙发上,任泪水倾泻!

     

        除了几串冰糖葫芦和一袋烤栗子,父亲没有什么东西好给母亲的。临走前,两人交换了老花眼镜作为纪念。母亲从未告诉我这件事,是多年后父亲告诉我的。

     

        每次脑海中浮现出那时的情景,我的心都隐隐作痛。母亲那枚普通的订婚金戒指象征着他们的梦想与未来,然而老花眼镜却代表了两人二十五年来的折磨,暗示着他们注定一辈子要分离的命运。

        母亲在北京停留了四天。分别逾四分之一个世纪,相聚却没超过二十四个小时!父亲说他想送母亲到机场,母亲拒绝了。

     

        那一天,父亲独自走到天安门广场,在人群中他翘首蓝天,祈祷母亲安全归家。下午他到国际旅行社查询多年失去联络、家住北京的大姐的住址,然后,直奔姐姐家。

     

        姑姑一打开房门,父亲就紧紧抱住她,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深藏的悲伤、内疚和痛苦,嚎啕痛哭起来。

     

        开往福建的火车

     

        父亲安排我和许义在我们住的酒店见面,他没有来火车站接我们。我明白父亲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是因为那个年代情况复杂。我们打算在酒店吃饭。父亲告诉我们他的继女建美也会来。他没有提到他的妻子。

     

        你可以想象,这是一次不寻常的见面。我和父亲尴尬地握手,然后彼此对视很久,都没有说话。父亲身穿陈旧的衬衫和简单的灰色裤子,脚上穿着布满尘土的塑料凉鞋,头发灰白。我惊奇地发现,与我的大骨架相比,他显得如此瘦小。

     

        饭后,父亲点燃了一支香烟。他抱歉地说:“我希望你不要介意,自从当上记者,我便养成了这个坏习惯。”我仔细研究了他的五官,发现除了眼睛以外,他与母亲床头柜上照片中的男人一点也不像。他是我的父亲吗?

     

        建美递给我一大袋荔枝,打断了我的思路。她轻声说道:“这是本地土特产,是从我姐夫工作的果园里采来的,爸爸说你可能会喜欢。”

     

        我转过身来看她,她已低下了头,躲避着我的目光。我感到建美也许对我的出现感到不安。我是父亲亲生的女儿,他的第一个孩子,而她是继女。当我父亲与她母亲结婚时,她只有十岁或十一岁。虽然如此,她熟知父亲,而我对父亲很陌生。她很自然亲切地喊他“爸爸”,而我这一辈子从未喊过任何人“爸爸”。她一定以为我憎恨她,但事实上,我羡慕她。

     

        建美饭后先走了,因而我有机会与父亲单独相处。他低声说道:“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在这里!”他的表情掺杂着内疚与高兴。内疚的是多年来没有在我身边陪伴我,高兴的是我们终于团聚,而且知道我很好。

     

        随后,他哭了。我想安慰他,但找不到适合的字眼。我能说什么?近二十五年来我头一次见到我的父亲,我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擦拭了眼泪,递给我一张小照片。“这是你的照片,不管走到哪里,我都随身带着。”无数的图钉洞布满了这张旧照片的四角。它是我六七岁时拍的。照片上的我,梳着两条粗粗的系着缎带的大辫子,我穿的毛衣上面绣着“郑”字。这是我的姓。母亲在毛衣上绣了这个字,似乎要向全世界宣布,我是父亲的女儿。

     

        我凝视着父亲,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海洋、距离和时间也许使我们分离,但是他从来没有离我们太远,因为他始终把我们放在他的心上。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我需要知道的太多了。不仅仅是为了了解父亲母亲以及他们之间不平凡的经历和感情,更是为了帮助我自己认识我是谁。不巧的是,1976年不是问这些问题的适当时候。虽然“文化大革命”行将结束,但是父亲仍然顾虑重重,害怕说错话。因此,我想知道的答案,只好等到他以后再说了。

     

        虽然不容易,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接受这个面容憔悴的男人为我的父亲。母亲常常说父亲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他说话时精力充沛、充满激情,他的眼睛总是闪闪发亮。母亲把父亲吹嘘得像是一个巨人,可我从父亲身上一点也没感觉到。

     

        傍晚,父亲主动提到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他激动地告诉我,他是如何等待了我们十七年,可是在一次运动中,他被打成右派,一位孀居母亲帮助了他。终于,他们越走越近,最后结了婚。“她有两个女儿,她们让我想起了你和你的妹妹。”他慢慢说道,眼神里充满了恳求,恳求我的谅解。

     

        我很感谢我的继母救了父亲。她是一名医务工作者,由于是贫民出身,父亲与她的婚姻改变了父亲的命运。

     

        我送给父亲一些从美国带来的维生素,送给他的妻子一瓶洗发精和润肤露,并向他保证这些东西价格并不贵,不是奢侈品。对我的父亲来说,有海外关系已经很糟了,我不希望他因有来自西方的礼物而惹上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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