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两三年里,中国出版界推出了两部关于天才文学编辑的厚重译著,一是阿甲和他的团队翻译的《亲爱的天才》(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6月版),一是彭伦翻译的《天才的编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6月版),两书都有三十余万言。前者是美国哈珀公司的童书编辑厄苏拉与作家、图书馆员等人的通信集,后者是美国斯克里伯纳出版社的编辑珀金斯的传记。时隔一年,一部电影《天才捕手》在全球热映,这是根据《天才的编辑》改编的,主角正是那位编过海明威和费茨杰拉德作品的珀金斯。
2016年除电影对珀金斯做出呼应外,还有一本新书将成为对厄苏拉的最好呼应——阿甲和他的团队再次发力,将《亲爱的天才》中收信人的材料一一作了搜集和整理,使之变成了《童年的力量——20世纪美国童书天才那些事儿》这本精美的书。正如阿甲在导言中所说,将这些童书创作者的人生故事连缀在一起,眼前出现的竟是20世纪30年代之后约半个世纪美国童书生态的巨幅截面。仅读《亲爱的天才》,我们看到的还是文学史线索,而现在,我们已能亲见这文学大河涌动的波光,聆听那时而激荡时而低回的涛声了。
其实,因为一个好编辑推动或加快了文学史的演进,甚至改变了文学史流向的故事,我们知道的并不少。如果没有叶圣陶,茅盾、巴金、丁玲等现代小说巨匠都不会那么顺利地走上文坛;同理,如果没有郑振铎,叶圣陶也不会那么集中地创作《稻草人》中所收的童话,中国儿童文学的走向或会有明显不同;如没有赵家璧,就不会有“良友文学丛书”和“晨光文学丛书”;如没有秦兆阳、萧也牧等优秀编辑,新中国成立后十七年的文学必将萧条得多……读过那个时代作品的人才更能了解当时的文学史(这和坐在课堂里为考研而读史完全不是一回事)。同理,也只有对文学史有切身体验的人才会更懂得文学史的“制作人”。所以,把这本《童年的力量》和《亲爱的天才》放在一起读,是很好的阅读法;如再加上所能找到的《童年的力量》中提及的作品,左图右史,相得益彰,那就是最好的阅读法了。
我当初读《亲爱的天才》时,首先挑读的是写给那些我所熟悉的、曾读过他们不少作品的作家的书信,比如E.B.怀特、桑达克或希尔弗斯坦等,这最容易读出味道来。可是,厄苏拉致那些我所不熟悉的作家的信,往往更令我感动。我看到了她对名气不是太大的作者的尊重和真诚,更看到了她对自己事业的尊重和真诚。比如致卡尔森,书中一共收有三封信,第一封是1952年6月,谈收到了作者寄来的第二本书稿《阿尔封斯》并一些琐事,也聊了聊作者今后的创作打算。这时,作者的第一本书《会说话的猫》已由厄苏拉亲手编定、推出,获得了很大成功。这是她从旧稿堆中发现的,一读完马上和作者联系:我们决定出!同时对此稿积压时间过长作了道歉。第二封信写于六个月后,这之前应该有她和作者间的不少信件,因此信一开始就说到了“我们仍然认为……”,这是一封退稿信。她以异常小心、体贴、委婉的语句,说了不能出版的理由,并且非常细致地为作者考虑此稿的出路。同时,她又为自己和作者的友谊担心,希望还能得到她的新稿,并长期合作。退稿的原因主要是:“与《会说话的猫》相比,《阿尔封斯》(修改后的版本)不是水平相当的书。”读这封情真意切的退稿信,我几次有想哭的感觉,既因为信本身感人,也为写信人的工作态度。她真是太敬业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让自己内心并不满意的书稿印行出去,但又极不愿意自己所发现的天才作家从此离她而去。这是一种两难,但最后的抉择还是出版物的文学质量第一,同时再争取友谊长存。现在,有了新出版的《童年的力量》,查阅有关卡尔森的部分,发现《阿尔封斯》在两年后改由哈考特公司出版,反响也不错,成了作者与《会说话的猫》齐名的代表作。想来,当初厄苏拉不是从销售上考虑(她不会不知道怎样的书销得出去),也不会因为它写得太差(不然不会在手头留半年之久并且还有“修改版”),那只是因为她的标准太高——至少要与这位新出现的天才作家的上一本书“水平相当”才行。很明显,在她的心中,既有对天才作家的未来的设想,也有对整个文学发展的积极的憧憬——她确实是文学史的制作人。
这就不能不想到我们此间的文学发展。虽然,中国童书业已有了辉煌的“黄金十年”,并确如很多人所预测的,这样的“十年”还会延续。这都令人高兴。但我们所希望的,应该不只是销售上的黄金十年,还应是文学上、艺术上、审美发展上的辉煌。编辑对于文学的发展的重要性已如上述,我们有多少像厄苏拉或珀金斯那样胸怀文学大局的天才编辑?每个编辑同仁不妨扪心自问,也不妨在读了这几本书后,“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我指的是那种有沉重感、积极努力的、充实的幸福,也就是像厄苏拉或珀金斯那样工作的人。
最后再说几句文章之美。《童年的力量》中收有几十位作家的生平资料,有他们的照片、书封和插画,有作家自己的文章,也有关于他们的故事、传记或他的回忆,看似很杂,其实非常好看,这是从不同角度将有关的印象集中在一起了。对编者而言,这是有感情的创造,所以笔下的文字会很不一样。我从不认为资料就一定是枯燥的,《世说新语》所收的也大都是简略的资料,但写得(也编得)何其风雅。我小时候还喜欢一套人教版的三卷本《古代散文选》,当时并不知道那是王泗原、张中行等大文化人的精心结纂,但我对其中简短的“题解”或“作者介绍”钦佩之至,觉得那文笔真是美极了,还在小本子上抄录过不少。可见编者的才华和余情,是会自然地渗透在他们所喜爱的出版物中的。在《童年的力量》中,“夏洛特·左罗托夫”那一章的最后,有一篇《夏洛特的女儿谈厄苏拉》;在“吉娜·萨瑟兰”那章中,有一篇《遇到吉娜是一种幸运》,都是阿甲整理或撰写的,前者近千字,后者才四百多字,我以为都是要言不烦、平实亲切的美文。文章俱在,读者自可翻读,我这里就不引了。
总之,《童年的力量》作为《亲爱的天才》的魅力延伸,定会在此间童书爱好者和“文学史制作人”中产生积极影响,我先在这里点上一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