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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2月15日 星期三

    记忆中的兰大“奇人往事”

    周绚隆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2月15日   07 版)

        2017年是我上大学三十周年,三十年岁月磨灭了许多当初的记忆。中国的大学经过多年扩建、扩招,现在也都非复旧观,即使故地重游,亦难拾旧梦。如今回首当年,诸事多已模糊,但有那么三个人,始终在我脑海中保持着清晰的记忆。他们不是什么专家学者,也未曾身居要津,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兰州大学校园里举止多少都有点另类。其中一个人,甚至使我回想起当年的学校生活来多了点温暖的感觉。

     

        大学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进入紧张的复习阶段。那时兰州大学校舍比较紧张,每到自习的时候,大家就挨着教室到处找座位,有时甚至为此发生争执。有天晚上,我在旧文科楼一层南头的教室找到个空位。教室里很安静,偶尔有人出入,都尽量轻手轻脚。大约晚上九点多,教室前门突然被推开,一个老人快步走上讲台。他个头不高,穿深蓝色中山装,留着中分,显得很威严。此人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外文,然后转过身来,快速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稍作停留,又飞快地跨下讲台离开教室。整个过程只有几分钟,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我以为是哪个系的老师来上辅导课,要临时占用这个教室,不由得心生怨意。但很快就发现,教室里刚刚掀起的一点骚动不久也平复了,大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那时进校不久,看着周围同学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十分不解。这个老人在黑板上写了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不是汉字。这表明他曾受过专业训练,有过教授外语的经历,可能有精神问题。但他写的那行外语,又使我觉得他可能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那时校园里学外语风气刚刚兴起,而曾经读过的一些伤痕文学作品,又给我提供了往这方面联想的样本。

     

        自那以后,我每走在校园里,都希望能再见到他。遗憾的是,永远没再见到这个身影。大概过了一年多,偶然听人说跃进楼里死了个老人,他独居在那座筒子楼中,死后多日才被人发现。我马上想到了那个一直未再见到的老人。我知道这样的联想没有依据,但它给我心中存在已久的疑问画上了句号。上世纪八十年代,“文革”结束不久。一些曾经的才俊,青春岁月被消耗在了无休止的运动或劳动改造中,等到平反时,许多人已风华不再,个别人则因不堪折磨而出现了精神问题。这个像旋风一样倏来倏往,又像蒸汽一样消失于无形的老人,应该有过很不平常的遭遇。

     

        相比之下,有个人我几乎每天都能碰到,因为他的出现有规律。每天早饭后、午饭前和午休后,在羽毛球场上都有他活动的身影。一开始,我没太在意,经同学们提醒,才发现了他的特别之处。大冬天的早晨,他常穿一条大短裤,抱个录音机跳迪斯科。呼啦圈流行的时候,他玩呼啦圈。再往后,他弄了一把崭新的铁锨,常常拿着在那挥来挥去。这些行为常常会引起过路的同学围观,但他不在乎。

     

        时间久了,我渐渐看出,他其实是需要观众的。他选择的活动地点和时段都是人流最集中的。每当我们早饭和午休后去教室,或者上午下课回宿舍的时候,路上都能看到他的表演。有一天早晨,他的健美操招来了掌声,紧绷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跳动的节奏也提高了一倍,引得围观者的掌声更响。

     

        提到这个人,有认识的老师称他为“杨疯子”。他身材高大,留着爱因斯坦的发型,白发衬着黑红的面庞,看上去很健壮。令我佩服的是他玩自行车的功夫。有一天晚饭时分,我从图书馆出来,意外地碰见他骑一辆二八式自行车,双手不扶车把,一掠而过。此后,就经常能在这个时段看到他在这条路上骑自行车,都是大撒把。不知从何时起,他对自己的车技进行了升级,已能直立着站在疾行的自行车座上了。他也有失手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夏天,在校园迎面碰见,发现他双臂、双腿和半只脸上都有大片的擦伤,显然是半侧着扑倒后造成的。

     

        “杨疯子”其实叫杨振中,他还有一个爱好是书画。一天上午课间休息时,我从新文科楼靠北的窗子望下去,看到他正往排球场西侧的围栏上挂字画。等第二节课一结束,我飞快地跑下楼去观赏。球场上已聚满了人,杨振中则高扬着他的脑袋,远远站在一旁听收音机,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毫无关系。我泛泛看了一圈,都是在半成品的卷轴上直接下笔创作的,全是绢质材料,这样虽省却了装裱的麻烦,但也没有宣纸的墨色效果。坦率地说,他的字并没有临帖的基础,但写得比较熟。画则完全是初学水平。

     

        自从那次见了他的字,我才知道家属院进门东西两侧楼旁的黑板报都是他的杰作。有了这个发现,我路过时会格外留心看那两块黑板。板报更新得很勤,每次更新时黑板都要重新刷墨。有一次正巧看到他在往上抄东西,每写一行字,都歪着脑袋端详半天。报头、报尾的空白处,还画了不少花卉图案。更令我意外的是,有一天出家属院后门,抄近路从一个栋楼前穿过,发现最西头门前的水泥地上,也写满了整齐的粉笔字,明显是杨振中的笔迹。我据此推断他可能就住在这里。杨振中是干什么的,我始终不清楚。

     

        杨振中精力充沛,活力四射,可算是兰大校园里的一道风景。有一年毕业季,我曾见有即将离校的女生拉他照合影,他很配合。虽然他不被许多人理解,但一直自娱自乐,似乎过得很充实。遗憾的是,在我研究生毕业前,他因一次意外突然去世了。

     

        大概从本科三年级开始,我常去学校图书馆的古籍阅览室看书。当时管理阅览室的人叫赵君圭。他身高大约一米七多一点,面色红润,一头雪白的短发,走路身板笔直,步履轻捷。说话有较浓的湖南口音,总是慢悠悠的。这个阅览室的读者不多,赵先生对人很热情,总是问一答十。

     

        相处得久了,我慢慢知道了一些他的故事。这些故事有他本人讲的,有从别处听来的。赵先生是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文革”前跟随刘绶松先生读研究生。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刘绶松被借调到中国社科院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他也跟到了北京,见过许多名人。他曾绘声绘色地给我说,在社科院他写过很多大字报。“灭四害”那阵子,他随大家一起驱赶麻雀,中间休息的时候,钱锺书先生曾拍着他的腿说:“小赵,你可真能写啊!”“这话让我很惭愧。”他补充说。研究生毕业后,他被分派到兰州大学中文系教现代文学。那时从各大名校分来的年轻教师虽然比较多,但赵先生这样的研究生则属凤毛麟角。据他说,自己当时讲课很受学生欢迎,对后来的遭遇,他很少提及。但从中文系别的老师那里,多少听说了一些。

     

        “文革”期间,赵先生被打成“右派”。据说隔离审查期间,他曾翻窗逃跑,被抓了回来。再后来,又被遣返回乡参加劳动改造。这种巨大的身份落差,给他的身心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可以想象此中的人生况味,磨掉了这个青年身上所有的棱角。我注意到,他后来和我这个晚辈聊天,出语是比较谨慎的,谈到人事时会有吞吞吐吐的现象。而对看管阅览室这个差事,他非常负责,很注意领导对他的印象。

     

        “文革”结束后,赵先生获得平反,回到兰大。他的业务已荒废,不能再上讲台,学校给他安排个看守阅览室的闲差。他孤独一人离开,又孑然一身回来,始终没有成家。据我所知,他对组建家庭一直怀着期待。有一次学校调整住房,他说自己想换个大点的房子,“将来说不定还要结婚呢。”

     

        赵先生喜欢和我谈学术,他节衣缩食买了很多书。有一次见到我,他很开心地说:“前几天晚上,刘文英还到我屋里来查过书呢。”刘文英是当时哲学系的主任,治中国哲学史有一定影响。每次聊天,只要谈到学术,他都说自己有很多东西想写。我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抓紧动手写写呢?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痛苦和无奈的表情,仍是慢悠悠地说:“不行啊,好多书都还没看,有些书根本就买不到。书没看,怎么能写东西呢?”一开始,我真以为他在等待所需要的资料,但渐渐地发现,他把太多的精力花在了别处。他订了好几份报纸,每天上午从收发室取回来后,就坐在办公桌前,从头到尾把每一版都要仔细看完。他还集剪报,到手的报纸看完后就分类剪贴,弄了好几大本。

     

        有一年暑假,我在校园碰到他,一手牵着个小女孩,一手拿着饭碗往食堂走。他说那孩子是他侄孙女。孩子还小,见了陌生人很拘谨,紧紧地依在他身旁,装束上能看出是刚从农村来的。他们走过以后,我从背后看了一眼,一老一少甚是亲密。我顿时觉得赵先生其实很寂寞,这孩子大概就是他主要的亲人了吧。

     

        后来学校调整住房,赵先生终于在家属院二号楼分到了一套一居室。这房子是厕所和厨房得两家共用,所以不具备基本的私密性。此时他已经退休,但还接受返聘,继续看管那个阅览室。有次周末,邀请几个相熟的学生到家里聚餐,他负责采买,我们一起动手做菜。

     

        硕士毕业前,有一次周末去爬皋兰山。下来的路上,意外碰到他正在一个拐弯处休息,陪伴他的是两个我不认识的女生,他们还要继续上山。我跟他打了个招呼就下来了。印象中,这似乎是最后一次见面。不久,我离开兰大去了济南。

     

        多年后每当想起他来,心中就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我向兰大的熟人打听他的境况,许多人都不知道,后来终于找到一个知情人,则说他已早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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