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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1月25日 星期三

    苹果树荫

    沈胜衣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1月25日   13 版)

        董桥

     

        “世味似水,壮怀阑珊,终于连纸上这株苹果树也要还给牛顿了。”2014年董桥荣休时写的《珍重》如是说,以此结束副刊“苹果树下”,也结束报人生涯。“树下岁月从来静好,感谢这些年绿荫里和我一起吃茶谈天的作者和读者……客子光阴都在诗里字里消磨掉,偶尔几阵霏霏细雨,那是苹果开花结子的消息。”

     

        终是未能忘情,两年之后,他写了篇《苹果树下》,还用作新书的书名;而又终是节制用情,文章完全没有提到那个精心操持多年的副刊,惟记写一串域外书间的花色果香。

     

        色香缤纷,只说当中的英伦苹果消息:他早年旅居伦敦时,屋后一株“故交”苹果树;去看吴尔芙的旧居,想起她写过那果园里的苹果树;杜莫里埃的小说集《苹果树》;伦敦一中一西两个友人家后园苹果树下的茶叙;另两位居英的一中一西朋友都爱吃苹果;苹果的入诗入画,等等。以苹果为线眼,一路逶迤写来,同时谈及作家作品、文人典实、藏书读书、书籍装帧、个人心事……然后回到吴尔芙,讲买到她一本签名小书,因之又谈到吴尔芙的写作、英美文坛的关系、英国的旧书店、英国人的爱花爱绿等。到结尾,想象吴尔芙在那“花径蜿蜒,菜圃飘香”的乡居,为此书签完名后坐在苹果树下的情景。——那样的旧时花香果香,也是董桥自己的旧时英伦月色了。(该文还讲到他的书斋“旧时月色楼”的来历。)

     

        种种人事书事、花事往事,散漫而绵密,摇曳生姿又处处扣题(虽信息量繁多,但就像一朵花连着一朵花,共构成一树好景),回应呼应又能不着相(如苹果成熟落地一样自然)。如此花烂漫,果连绵,堪称“后期董桥”文风的登峰造极代表作:意识流怀旧叙事,众多书人书事信手拈来随兴写去,纷至迭来的细节恣肆炫目,貌似漫无归止却又内里圆融。

     

        这不是董桥第一次写英国苹果了。最早《双城杂笔》“卷一·在伦敦写的”里有一篇《访旧》,就记载了典型的英式家居:客厅窗外的花园,近处是玫瑰雏菊,远处是杏树苹果树。后来的《读园林》,描述流行的英式园林:“在苹果树下密种各色玫瑰,绿荫下花影生姿,浓叶里果实摇红”。(玫瑰花与苹果树,正是英国最经典的代表植物。)再后来《草莓香气里的孟小冬》,开头就描写伦敦夏季午后,一个旧家小花园里的苹果树等静美树影。然后前几年,则有一篇《苹果花》,追记一位英国老藏书家,讲他的古屋“苹果花小筑”,后园的苹果树花之美、果之甜,斯人逝后花果凋零树渐稀的情形。——40年间,从一个词到一段话,再到一个题目一个意象,直到现在《苹果树下》的主题(中间还有机缘巧合得来的“苹果树下”副刊),那棵英国苹果树在他笔下越长越大了。

     

        对苹果的遥忆,其实是他的英国情怀。董桥在上世纪70年代旅居英伦,一开头可谓处于双重不适中:生活、思想一时不适应,文章屡见上升到华洋之别、中西抗拒的牢骚;而牢骚的表达很生硬,多少造成初期写作文笔上的不适应,他第一个集子《双城杂笔》的“卷一·在伦敦写的”大部分文章便是如此。近年重印收入《小品卷一》时,董桥自序便说起初不愿再印这些不成气候的“稚嫩之作”。可幸,他对文风文体的探索很快成熟起来,“在伦敦写的”最后一篇《另外一种心情》,就已形成了那个令人喜爱的“早期董桥”。他后来重新编集特地用了这个文题做书名,一些让人着迷的董桥元素,乃至常见的董桥句式,都从该文起延续至今,比如那句:“雅得一塌糊涂,可是看起来爽得要命。”(此语还可视为其文之喻。)文章结尾在同期作品中罕有地加了时间地点落款:“1974年11月18日晨·英伦”(其时距他到伦敦一年多),好比一位画家,完成一幅佳作后意足心满地钤上印章——那朱红的印章犹如从前青涩的苹果开始红熟。

     

        此后,“英伦”就成为他的一个重要印记,那段岁月精华,带来创作生涯的“最大转变”(董桥在专访《不甘心于美丽》的自表,陈子善编《董桥文录》附录),让他难以忘怀,成为写作中的重要素材。他曾用一个动人的文章题目《伦敦的夏天等你来》做书名,《楔子》写到:“70年代做客英国,终于学会看山看雨,识破世间宁静的激情和喧哗的假面,一路受用……”

     

        如今《苹果树下》的书前《小引》,又一次讲到英国名家对他写作的启发影响,结尾谓,归休两年来,“读读闲书,看看字画,玩玩古董,练练书法,苹果树下吃茶聊天,我很高兴。”——字画古董有中有西,书法则是传统中国文化的代表;而苹果树,是他挥之不去的人生底色、英国文化的象征。时光深处这棵树,中花西果,交汇合一,清欢相伴,至可高兴地珍重。

     

        吴尔芙

     

        《苹果树下》文中记吴尔芙那个故居Monk'sHouse,音译为“漭庐”,董桥谓漭字合于吴尔芙意识流的意境。他描述这个“山乡宅院”,房子不怎么好,但“园林不算小,花木蓊郁,菜圃苍翠,果园繁茂”,“苹果多得不得了……艳红累累。”该处是1919年吴尔芙伉俪拍卖得来的,吴尔芙1941年在此投河自尽后,她丈夫伦纳德一直住到1969年逝世。

     

        此外,董桥旧集《从前》里的《戴洛维夫人》,也写到这个“乡间邸宅”:“相传,那是僧侣避静的庭院……(他们夫妇初搬进来时)天天点油灯,汲井水,在一亩大的土地上经营园蔬,周遭的景色跟十四世纪诗人乔叟时代的景色完全一样。”

     

        《苹果树下》还有一篇《绾霞山房》,推许吴尔芙:“英国没有一个作家比得上她”,并介绍了她的《作家日记》,那是伦纳德在吴尔芙身后摘编出版的。该书有选译本名为《伍尔芙日记选》(戴红珍等译),那位好人丈夫伦那德写的《〈一个作家的日记〉序》,具体列出他们夫妇历年住所的情况,其中意译作“僧舍别墅”的,就是董桥说的“漭庐”。这是他们其中一处房产,从1919年9月起在此和别的地方轮替居住、度假,1940年9月因伦敦住宅遭德军空袭破损,遂再次移居僧舍,直到次年吴尔芙弃世。

     

        吴尔芙的日记,“是她作为一个作家与艺术家的独特表达方式。”虽然其写作很意识流、日记这体裁决定了更意识流,虽然中文版只是选本的选本,但仍有很多精彩片段,挺好看的。在精神世界与文学创作、交往作家与作品评论的内容之外,关于个人生活,有明确写到僧舍别墅,如1928年9月22日,描述僧舍所在地罗德美尔的美丽景致,说拥有僧舍让她对当地的“情感中注入了新的光泽”,还想如果自己出的书销量好挣到钱的话,会在房子上加盖一层楼。1934年1月16日,则说自己在僧舍“太幸福了”,以致让几周时间白白消磨掉。

     

        到了接近生命尾声的1938年8月17日一则,估计也是出于此地:吴尔芙记述自己在半夜凌晨,“打开窗户看着苹果树那边的苍穹,不由地陷入了沉思。”沉思是因为长年饱受精神病困扰的她步入老年的“烦躁”“紧张”,也是因为德军压境战云密布,她预感到“战争不仅导致了整个欧洲文明的彻底毁灭,而且也毁了我们的余生”。她描写眼前的花园被狂风吹袭后的情景,以及苍穹上变幻惊人的云彩,正是其心事重重与世态茫茫的写照。——僧舍在日记中几处出现的不同情景与心情,特别是苹果树衬托的她暮年沉吟的身影,折射了时势与生活的变化,似乎比董桥笔下揣想的她在苹果树下的遥思,更为沧桑。

        吴尔芙外甥昆汀·贝尔著、萧易译的《伍尔夫传》也介绍了这间“僧侣屋”,是一栋乡下的“朴素住宅”,条件落后,但“住宅后面是一个盛大、凌乱的花园……花园之外是一片果园”。吴尔芙夫妇非常喜欢,参加拍卖会买下这栋小村舍的过程,吴尔芙说:“我在生活中没遇到很多如此激动人心的五分钟。”

     

        入住后,他们夫妇在此享受“乡村生活的乐趣”,散步于“有着惊人之美的风景中”,开阔的视野里有她“怀着乡愁迷恋着的风景”。她在僧侣屋邀请过T.S.艾略特、E.M.福斯特等名家来度周末,会见了众多慕名而来的拜访者,写下《达洛卫夫人》《普通读者》等名著。《伍尔夫传》还转录了她入住不久时、1920年1月7日的日记,其中一个细节是那儿的早餐:“无论从什么时候开始,最后一道是点心苹果”。——估计就来自园中的果树。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来临前夕的1939年,他们还再次对僧侣屋进行了扩建,度过一段和平又平和的美好日子。即使1940年11月,德军战机投下的炸弹炸裂了附近的河堤,河水冲进她的花园形成一个小小的“内陆海”,也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乐趣。”昆汀·贝尔用了一段流水账式的描写,来记述她这个时期“既快乐,又非常自由,无拘无束”的日常生活:阅读,散步,喝茶,写信,写日记,写她最后的小说,做饭,听音乐,打瞌睡,做刺绣,“可能还做点体力活,采集苹果,再把它们储存起来……”在这比前引日记更接近大限的时光,这种恬静安闲的田园日子,让人低回。转眼1941年3月,她又一次发病,走出那花园投河,不知上一个秋冬采集的苹果,其时是否还有留下在僧侣屋里。

     

        吴尔芙写过一篇散文《空袭中的沉思》(孔小炯等译《伍尔芙随笔集》),背景可能也是这漭庐/僧舍/僧侣屋。文章最后描写德军与英军的空战暂歇、枪炮停止射击时,“夏夜那天然的夜色也再度降临,那乡野的真纯之音又清晰可闻:一只苹果‘砰’地掉到地上,一只猫头鹰鸣叫着在树木间穿行……”这苹果,是时局与自身的双重大难将至之前平静生活的象征,与《伍尔夫传》的上述记载一起,构成苹果树下更深重的苍茫。

     

        萧乾·高尔斯华绥·哈代

     

        那篇代表董桥步入创作成熟期的《另外一种心情》,是从萧乾二战期间的《伦敦三日记》讲起的。当时正是吴尔芙夫妇刚刚离开伦敦走避僧舍后的1940年10月,萧乾其时还写过一篇《伦敦一周间》,当中谈到德军大空袭的间隙,他照样在伦敦北郊住地附近散步:“走进一丛密林,刚巧是苹果园,风雨把未熟的苹果刮得满地都是,脚下娇脆响声……捡了颗红脸蛋的尝,酸涩难咽,却散发着沁脾的果香”。——这样的苹果,仿佛是遭受战火肆虐却顽强不屈的英国的比喻,也恰好照应吴尔芙。

     

        他们还有更直接的联系:战乱中旅英的萧乾,曾在剑桥大学专门研究吴尔芙等英国意识流小说,并早在刚抵达英伦时就想要去拜访吴尔芙,但因外界客观因素,直到吴尔芙亡故后才能前往凭吊。萧乾晚年在《旅英七年·负笈剑桥》记述:“我还是去了那幢‘僧屋’,同她丈夫伦纳德度了一个周末。那是秋季,正逢上苹果熟了的季节。我们一边在他那果园里摘苹果,一边谈着弗吉尼亚……晚上,他抱出一大叠弗吉尼亚的日记,供我抄录。清晨,我们一道怀着沉重的心情去踏访结束了她生命的那条小河……”后来,萧乾在《回顾我的创作道路》中还再次追忆这个“难忘的周末”,如何翻阅那“绝世才女”尚未整理面世的日记真迹,与那鳏夫在她打理过的苹果树荫“边谈边摘苹果”。——如此苹果滋味,足可毕生萦怀。

     

        当然,萧乾作为“欧洲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乃至“几乎成为全英唯一来自国内的中国人”,学院研究之外更多是奔波各地,撰写战地通讯散文。有一篇《初访伦敦》,其中记他从剑桥坐汽车去伦敦,沿路所见乡村景色:“几乎家家都有花园,许多村庄甚至每家有两个。前园(临街)种花,后园种苹果。”——即使在战争时期,即使靠近首都大城,这种典型的英式田园风情依然未改。而70多年后的如今,我从剑桥坐火车去伦敦,所见也仍大致如是,英国的乡村生态真是令人惊叹,就像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苹果树。

     

        董桥《苹果树下》谈到那本《苹果树》,出自写过《蝴蝶梦》的英国女作家杜穆里埃,故事讲一位老人看到院子里的苹果树而想起去世的妻子,在复杂的心理中厌弃之而砍掉。董桥颇欣赏其文笔,甚至他这整篇文章就是由多年后重购该书引发出来的。

     

        以《苹果树》为题的小说,更有名的来自高尔斯华绥。这是作者自许为“我最好的故事之一”,关于一个青年男子情感迷乱、始乱终弃,城市人辜负了农村姑娘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题材。文字优美,多写英国乡村景色和花木,其中最突出的自然是苹果树。在迷人的乡野诗情画意中,那反复出现不断强化的苹果园、苹果花、苹果树,是故事的背景,也是情感的象征,连贯了欢聚、相会、定情、怀念、死亡;另外,从题词到结尾,都引用了古希腊悲剧的“那苹果树、那歌声和那金子”,这是主人公失去的、注定不可拥有的极乐世界。

     

        小说里还有一个也许并非作者有意设置的象征也很好,那是男主人公遇上门当户对的新欢后,在纠结的思想斗争中,他依然渴念“那天晚上在月光明亮的苹果树下的那种奇情异景”,那片“白茫茫的苹果花”所见证的纯洁爱情;可是,眼前又“还有一种气氛,仿佛是在一个围墙里的古老的英国花园中,其中有石竹和矢车菊,有玫瑰,有薰衣草和那丁香的香味。”——比起他偶遇的乡村荒野的苹果园,这个玫瑰花园,才是“从小受的教养使他能够体会的”,才属于他的正常生活。玫瑰与苹果这两种英国代表性植物,在此刚好构成了两种阶层、出身的对比。

     

        《苹果树》译者黄子祥的前言说,哈代也很喜爱高尔斯华绥这篇作品。而从吴尔芙的日记、书信、文章、传记则可见,她对高尔斯华绥是看不上、甚至视为现代小说的对立面来进行奚落的,但对同为上一代传统小说大家的哈代,则有足够的尊重和亲切的来往(这跟哈代与她父亲是朋友有关)。在吴尔芙《普通读者》的名篇《现代小说》中,她不客气地批判高尔斯华绥等古典作家,而“无条件的感激只能留给哈代先生”(刘炳善译《书和画像》)。不过,到了《普通读者二集》的专论《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吴尔芙虽然仍高度肯定哈代,却也坦言他与当代创作脱节,对其作品提出批评。如举引名著《德伯家的苔丝》中,苔丝的一句形容:漫天的星星,就像“一棵将近枯萎的树上的苹果,大部分是很好的,只有一小部分(包括我们居住的地球)坏掉了。”但她并不认同这个妙喻,认为失之于“说理”(江帆译《普通读者》)。

     

        被吴尔芙评为哈代创作中优秀一类的《林地居民》,比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早得多地以苹果树为重要意象与情节串连,同样是“作者本人最钟爱的作品”,同样是典型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同样写青年男女的爱情纠葛,但主题设置和人物刻画更为深入:关于宁静乡村与外来冲击、低层生活与上流社会之间的世道人心,淳朴与虚伪、真情与欲望,被苹果园中春天烂漫的花秋天艳丽的果衬托出一片混杂斑斓。其间贯穿了这位英国最著名的乡土作家一贯的主旨:以人物命运反映工业革命时代的农村巨变,表达乡村原始生态在城市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传统农业社会生活与道德观渐逝的感喟,奏出他的田园挽歌。

     

        《林地居民》(邹海崙译本)一开场就出现的苹果树,代表了乡村自然,也代表了主人公的纯洁童年和质朴情感:那个以种树酿酒、经营苹果为生的农民,在市场上扶着一棵作为样品的苹果树等待青梅竹马的恋人,那样“一种不同凡响的场面”,当时令已经城市化的恋人尴尬,后来却成为她懊悔中的温柔回忆;而这位一度贪慕虚荣看不起从前乡下生活的女子,回乡时已忘记了小时候熟悉的苹果品种。此后,苹果不断穿插在故事进程中:遭受羞辱抛弃和失去祖屋双重打击的他穿过苹果园,再也没人去收的苹果落在地上被踩得嘎吱作响;他手上粘满苹果汁、帽子上粘满苹果籽、全身上下都是苹果酒的气味,流落他方去为人酿苹果酒;甚至,也像后来的高尔斯华绥《苹果树》那样引用了古希腊——苹果可谓是西方文化的“元典”——用神话典故“引发争端的金苹果”形容一个情节。

     

        比较起来,哈代笔下的苹果树没有高尔斯华绥那么浓墨重彩,然而寄寓更深,象征意义更广。举一个例子:近年还有研究者专门拈出其中的“生态意识”,分析“寓于乡土风情中的生态忧患”(见程虹著《宁静无价——英美自然文学散论》)。

     

        牛顿

     

        董桥《珍重》那句“终于连纸上这株苹果树也要还给牛顿了”,用的自然是牛顿看到苹果熟透掉下、从而悟出万有引力的典故。这则人所熟知的佳话,细究起来颇有可考可谈之处。

     

        首先传播这个故事形成广泛影响的,是伏尔泰。他于1726年从法国流亡到英国,1727年在伦敦参加了牛顿的葬礼,从牛顿侄女处“得知牛顿一些轶事,所谓苹果坠地的故事就是经伏尔泰渲染而扩散开来的。”出于对英国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的服膺,他写下名著《哲学通信》(原名《关于英国的通信》),宣扬、推介英式文明,其中“第十五封信:谈引力的体系”讲到牛顿:“1666年,他退隐到剑桥附近的乡下了;有一天,他在园中散步,看到果子从一棵树上掉下来,这个现象引起了他对重量问题的深思……”此后,伏尔泰还写了《牛顿哲学原理》等,“使牛顿的苹果轶事和重力理论变得家喻户晓。”

     

        这个故事后来一直被采用流传,不断演绎(如说苹果砸中了牛顿的脑袋);因带有传奇色彩,向来不乏质疑,理查德·德·维拉米尔的《牛顿其人》,就以调侃的论证指这是“一则虚构的小说”。但是,到了1936年,威廉·司徒克雷完成于1527年的手稿《伊萨克·牛顿爵士回想录》被挖掘出版后,就基本得到验证了。这位司徒克雷是牛顿的同乡、剑桥校友兼忘年交、崇拜者,记录和搜集了牛顿的大量谈话、资料和轶事,书中写道,在牛顿去世前一年,一天他又去拜访牛顿:“晚饭后,天气很暖和,只有我们两个人到花园中,在几株苹果树的阴影下喝茶。除了其他话题,他告诉我,在过去,正是在相同的情景下,重力的概念进入他的头脑。它是由一个苹果落地引起的,当时他正坐着沉思默想。为什么苹果总是垂直地摔在地上,他自己思量……”地心吸力的概念由此产生,引发一系列划时代的重大研究成果。——这亲口、亲历的记述,有第一手权威价值,证明伏尔泰绝非空穴来风,故事的核心是真实的。

     

        当然,司徒克雷没有确指牛顿感悟的时间地点,按照伏尔泰的记载,那是牛顿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求学期间的事,当时他确因鼠疫流行、学校关闭而回过家乡林肯郡乌尔索普庄园。下面的故事发展也建基于此说之上。

     

        那棵乌尔索普庄园的苹果树,据布雷斯特1855年《牛顿的生平、著作和发现的回忆》记载,他在1814年还看到过,已经开始枯萎,到1820年就完全腐朽倒下了。然而,他看到的这棵就是牛顿的那棵,这只是他听乌尔索普庄园后来的主人说的;苹果树的存活期并不特别长(一般认为最多70年,也有说可达一二百年的),如果那位主人没有骗布雷斯特,则该树有150多岁,可算很高寿了。但更神奇的还在后面,据说,倒毙的该树后来又重发新枝,继续生长了,通过自我压条繁殖长出一套新的根系,从而延续至今依然活着,前后竟达不可思议的数百年,当代有位英国博士还就此发表了正儿八经的研究成果。其实,这更大可能是牛顿的乡人在原地补栽的,甚至是一再新种,以维持作为纪念和招徕观光。(参见赵振江译《牛顿传记五种》,高达观等译《哲学通信》,商务版伏尔泰《路易十四时代》附录刘玉珍等编写《伏尔泰生平和著作年表》,伊恩·布鲁玛著、刘雪岚等译《伏尔泰的椰子——欧洲的英国文化热》,潘卓盈文《苹果并没有砸到牛顿的头,可这并不影响“牛顿苹果树”全球开枝散叶》,菲利普·马尔彻耐等著、赵然译《启发牛顿的苹果》等。)

     

        牛顿故居那棵苹果树,尽管真身应已转世了几回,但因被视为一代巨人的灵感所系、科学探索精神的象征,不少地方都去从该树接枝克隆移栽,包括牛顿前半生大部分时间读书、任教、研究所在的剑桥大学三一学院。

     

        三一学院是剑桥所有学院中规模最大、名气最响、贡献人才最多、让人最为神往的,可惜我九月来到时正逢开学季,闭院谢绝游客,只能看看那雄浑而不失华丽的门面。那里只有两个标志物,一是门楼上的学院创立者亨利八世塑像,二就是门边小草坪的牛顿苹果树——此地英才璀璨,文史哲科各领域名家辈出,然而据说剑桥人认为,即使该校历史上只培养过牛顿一个学生,也值了。所以,学院前由他的苹果树与国王像并列,昭示一份清宁的高贵。

     

        苹果树长在古朴静穆的黄褐色老房子前,树冠青绿舒展,枝条黝黑苍劲,但整棵并不高大(也许是有意矮化栽培),仿佛古老与青春的混合体。时在初秋,树上有几个刚结出的苹果,逗人遐思。在此树前流连一番,也略可安慰未能进去领略风光胜迹的遗憾了。

     

        之后在离三一学院不远的剑桥大学出版社书店——这是英格兰现存最古老的书店,从1580年代起运营至今——买了个纪念杯子,上绘牛顿坐在苹果树荫看书,一个苹果在他眼前落下的图景;还买了本剑桥官方背景的凯文·泰勒著《剑桥大学人文建筑之旅》中文版,书中有一段话,可算作权威介绍:三一学院“大门旁边草地上竖立着一棵一九五四年种植的苹果树,它是伊萨克·牛顿家(林肯郡伍尔斯索普宅)花园中一棵苹果树的后代。人们用它来纪念那个据说启发牛顿提出万有引力定律的下落的苹果。”

     

        这个介绍没有说明种植的具体情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陈之藩游学剑桥期间写的《剑河倒影》有一篇《明善呢,还是察理呢?》,谈到“剑桥有的是可歌可颂的故事”,所列“传奇”第一项,就是“牛顿树的艰难移来”,惟语焉不详,不知道移植过程中有什么故事。

     

        70年代也到此访学的金耀基,著有《剑桥语丝》,这次我随身带了去,游逛朝圣之余,坐在古老学院旁的石板路边歇脚闲读。这些“金体文”(与金耀基同时在英的董桥序言中语),像徐志摩等前辈一样,对剑桥的人文风度与优美环境盛赞不已;我当日去剑桥时恰逢秋分,将古雅学院风与乡村田园风融为一体的此地之清丽秋光,确如他说的:“剑桥的秋太美,美得太玲珑”。同一篇《雾里的剑桥》还谈到,三一学院那棵“矮小的苹果树,就是牛顿悟道的‘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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