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下旬,彼得堡土卫一出版社出版了《诗国三高峰辉煌七百年》俄译本,选译中国唐诗120首,宋词90首,元曲70首。编选者是俄罗斯汉学家谢尔盖·托洛普采夫与中国学者谷羽,译者为托罗普采夫。撰写前言的是俄罗斯著名诗人库什涅尔,他于2015年8月荣获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金藏羚羊大奖。
外国诗歌,尤其是中国中世纪的古诗,理解起来可不简单。中国诗植根于她的文化传统和对整个世界建构的观念,首先是道家超越尘世的精神,放弃人间的浮华,向往太虚幻境,主张天人合一,融入理性天地,逐步接近绝对精神。再者说,诗歌可以等值地翻译成另一种语言吗?当然,很难。因为诗中的每个词,被另外一种声音和语调所替换,那就等于把一幅画,用另外的笔触、线条和色彩再画一遍,其难度可想而知。
尽管有千差万别,可是任何地方、任何时代,人总要生存。他会思考,会高兴、发愁、痛苦、恋爱、衰老、死亡,会幸运或不幸,不仅要祈求上帝保佑,还要阅读诗歌,欣赏艺术——因为它们能超越时空的局限。我曾接触过中国诗歌(年轻的时候借助亚历山大·吉托维奇的译本,我读过杜甫和李白的诗,他的译本很出色,尽管可能与原作有很大的出入),现在我看到一本中国中世纪抒情诗选,出自俄罗斯翻译家谢尔盖·托罗普采夫的手笔,他的诗歌翻译很有才华,跟他合作的是中国学者谷羽教授,他对俄罗斯诗歌研究有素。依我看,尽管中国和俄罗斯在语言、诗歌、诗歌传统方面,存在种种差别,但也有不容置疑的近似性,我为此而感到欣喜。
中国中世纪的诗歌很珍贵,也引起了我的兴趣,因为我看重的不仅是她的史诗,更准确地说,是她的抒情诗。史诗跟血淋淋的历史相关联,涉及人们大规模的死亡,依据庞大的数字思考,关乎数以百万计的性命;反观抒情诗,则只跟个人,跟人的心灵相关联。抒情诗出现在人的面前,在他痛苦的时刻,给他安慰,让他看到花朵和蜻蜓,抒情诗是人的保护者和拯救者。
我们生活在俄罗斯,怎么能不了解这个道理呢?1946年,我十岁。我的父母为我订了《列宁格勒》杂志,我从这本杂志第一次阅读就记住了安娜·阿赫马托娃的美妙诗作:“如同在云彩的边缘,我会想念你的言谈……”那时候突然发布了苏共中央有关《星》和《列宁格勒》两家杂志的决定。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批判阿赫马托娃(还有左琴科)。后来才知道,原因是阿赫马托娃在诗歌当中、左琴科在散文当中写了人,写了人的爱情、痛苦、磨难,写人性的弱点,写了20世纪降临到俄罗斯人头上的可怕的灾难与考验。
此刻一本诗集摆在我面前,我读李冶的诗,她是8世纪的女诗人,也是信道教的修士:
看这里有河,远方有山,
高高山岭,湖面宽阔。
爱情不分早晨或是夜晚,只有延绵无尽的岁月。
山上的树木葱茏茂盛,
辽阔的草地上花朵不绝。分别有期,情感无限,
等我们相聚时细细诉说。
附李冶原作《寄朱放》:
望水试登山,山高湖又阔。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郁郁山木荣,绵绵野花发。别后无限情,相逢一时说。
我看这样的诗可以给人帮助,使人振作,抚慰人心。大概阿赫玛托娃会喜欢这样的诗,当年她并非无缘无故就去翻译中国诗歌。
下面六行引自诗人李白的诗作:
不知不觉泪水沾湿了衣袖,
寂静中连续的声音来自素琴,
这可是幽暗小溪流水之音?
我把心交付手指,弹拨琴弦,
不知是不是古代,身在何处。
溪流的呜咽传遍了幽深的森林。
附李白原作《幽涧泉》后六行:
……,泪淋浪以沾襟。
乃缉商缀羽,
潺湲成音。
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
殊不知此曲之古今。
幽涧泉,鸣深林。
我们的诗人费奥多尔·丘特切夫有相似的情感体验,他曾写过:
蝴蝶的飞行无影无踪,
从夜晚的空中可以聆听……
忧愁的时刻难以描述!
心怀万物,我在宇宙中!……
再说一次:人类有共同的情感,这是很奇妙的现象,这次读诗再次触发了这样的感悟。比如,辛弃疾,是我从来不知道的诗人,可他的情感很容易让我理解:
快回家,快回家!辞去公务。难道不当高官——你就不成人?天空的云彩始终在来去飘浮,这也是我想成为自由身的原因。
附辛弃疾《鹧鸪天》下半阙:
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候?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这里同样可以联想到我们的一位诗人,他是皇太子的老师,从彼得堡去彼得戈夫(沙皇宫殿所在地),他羡慕田野里的蝈蝈:“你一无所求,不欠任何人情债。”还可以想到普希金,渴望远离宫廷到乡间过僻静的生活:“疲惫的奴仆,我早就想逃离,去远方劳作,有纯情的幽居……”
我们可以设想,刘禹锡的诗行“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同样会让俄罗斯读者喜欢这个诗人。
由此就产生了一种感触,世界上所有的时代都活着同一个诗人,他用各种各样的语言抒发最重要的情感。比如,像这样的诗:
我在花丛里瞌睡,心儿飞回往昔,夕阳西下,燕子给我带来忧愁,放下帘幕的是芳香纤细的手。
附吴文英《浣溪沙》上阙:
门隔花深梦旧游,
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
这是多么奇妙的描写爱情的诗句啊,借助一个细节,准确生动地传达了细腻入微的恋爱情感(那双放下帘幕的手)。我在这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因诺肯季·安年斯基的诗:
哦,您那相距遥远的手,您那甜蜜而有力的抚摸,寒冷寂寞中我乐意承受,却是别人的幸福吹拂我。
在本文行将结束的时候我要再次感谢两位翻译家,让我们有幸又一次阅读中国诗歌。并非所有的译作都同样优秀,偶尔也能看到不太成功的诗行,但转念一想,这是项十分繁重而又特别需要耐心细致的工作,不禁又觉得情有可原。在这本诗选的最后,当我忽然看到徐再思两行优美的诗句,竟感到由衷的惊喜:
春天三个月争吵不休,在沉醉中饮酒。
一辈子恩怨不断,我觉得却没有爱够!
附徐再思《水仙子·春情》最后两行:
三春怨三春病酒,一世害一世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