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眠术是一种几乎与人类一样古老的技艺。生理学史家相信,原人在石洞中,夜晚长久地遥望远方的一点点火种时,渐渐就会沉入催眠状态。因为当一个人与自己的感觉进行沟通或正在内省的时候,人的意识相对削弱,潜意识开始活跃,便在一定程度上处于催眠状态。德国医生安东·麦斯麦(1734—1815)被称为“麦斯麦术”(Mesmerism)的催眠在18世纪末轰动全巴黎,虽然被人说成是“骗术”,太太小姐们和其他诸多社会人士仍然趋之若鹜。后来,苏格兰医生詹姆斯·布雷德(1795—1860)在目击了一位催眠术师的“麦斯麦术”之后,又亲身做了自我实验,觉得催眠并非所谓“骗局”那么简单,只不过它的作用并非如麦斯麦所谓的,是来自外界星球的力量所赋予的磁力,而是确有生理和心理方面的原因——主要是暗示的作用。布雷德据希腊神话中的睡神许普诺斯(Hypnos)之名,以Hypno⁃sis一词来替换此前被用作催眠的“麦斯麦术”,中译文为“催眠”,一直沿用至今。
在古希腊时代,进神庙治病,也就是“庙睡”(TempleSleep),是当时的一大时尚。不论什么病,人们普遍相信,都可以在睡梦中由传说中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治愈。阿斯克勒庇俄斯神殿一般都建在山丘之上,潺潺溪流的近旁。茂密的森林,清新的空气,富含矿物质的温泉和庙前美丽的花园,营造出一片宁静的环境。神庙里,站立着长袍袒胸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像,那支双蛇缠绕的节杖,是他医术的标志。墙壁上一块块浮雕和神谕,表现病人卧在床上,身旁坐着一位医生,医神就立在前面为他医治。19世纪末对神庙遗址的考古发现当年一段有关催眠中医神治病的记载:“一个人……脚趾上长了一个恶疮。大为受苦,还在白天由仆人们抬他进来,坐在一个榻上。在他睡着了的时候,一条蛇从内殿出来,用舌头舔他的脚趾……他醒了过来,病已好了,他说他做了一梦,他仿佛觉得有一个容貌整齐的少年人给他在脚趾上搽了些药。”
“庙睡”中医神治病的程序一般都是让病人一排躺在地上,晚上,蜡烛熄灭之后,在全身白色穿着的祭司主持下,在内殿履行一定的仪式,使病人在催眠中睡去。一夜、两夜,直到进入梦境,在梦中看到医神驾临自己跟前,获得“神托”,再由祭司以最好的象征意义来释梦。
病人在睡梦中病愈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他们进神庙前,不但沐浴,还要让世俗的医生帮助洁净,清洗他的伤口,并涂抹药膏,这些就做了不少治疗的工作。加上对医神的信任,心理的作用也有助于疾病的康复。而如果治疗无效,则可被认为是心不真诚或罪孽过重。
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曾写过一个剧作《普路托斯》,或叫《财神》。普路托斯是希腊神话里的丰盈或财富之神,是财富的化身。《财神》是阿里斯托芬生前上演的最后一个剧本,主题意在讽刺人间贫富不均的现象。喜剧的故事发生在公元前388年,剧作家将普路托斯——财神设计为一个“穷老的瞎子”,因为瞎了眼,分不清好恶,致使世上“人们中许多坏人都很富有,……但是许多好人却不幸、贫穷、饥饿”。聪明的医生、先知克瑞密罗斯深有体会,他本人“是一个敬神的正直的人,可是境遇不好,老是贫穷”。他为了能让财神看得见,让他的家奴卡里翁陪同财神去医神的神殿医治。阿里斯托芬这样写到卡里翁对他妻子描述在神殿治病的情形:
于是我们走向神的灵境去……那神的管事人来灭了灯火,吩咐我们睡觉,说如果听到什么声响,也不要作声,我们便规规矩矩地睡下了。……之后,我蒙头盖住(睡),那时祭司巡行视察所有的疾病,很是周密……之后,他在财神旁边坐下,先来摸他的头,随后拿起一块干净手巾,擦他的两眼皮,(医神的女儿之一)帕那刻亚用了紫布盖好了他的整个头和脸……随即从神殿里有两条龙(大蛇)窜了出来,身体非常巨大。它们俩静静地钻到紫布底下去,在舔他的眼睑,据我的猜想。……那财神便站起来,眼睛看得见了。那时我喜欢得拍起我的两手来,叫醒了我的主人。那神和那蛇都隐到神殿里去了。(周作人译文)
这里写在灭了灯火的黑暗中,病人已经睡着或即将入睡之时,祭司先是摸摸病人的头,然后以一块干净手巾“擦他的两眼皮”,就是为了设法通过催眠,使他入睡。而“两条龙(大蛇)”,无疑是沉入催眠之后半睡眠状态中的幻象。
阿里斯托芬在剧中写道,财神的眼睛治愈后,“一段相当的时间过去,这期间人世的贫富都转换了”:正直人,“一个以前原是穷苦的人,现在确实幸福了”;而告密人,“受到了凶恶的灾害,一切物事都从他家里消灭了”。
据周作人在注释中说,在伟大的古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菲纽斯》中也写到医神治病:色雷斯王“菲纽斯听了后妻的谗言,将两个儿子的眼睛弄瞎,他因此受罚瞎了眼,可是那儿子却由天医(指医神)给他们治好……”但这部悲剧已经失传。
近现代的文学中,也常写到催眠。埃德加·爱伦·坡的《瓦尔德马尔病例的真相》(马爱农译文)故事框架很简单:厄内斯特·瓦尔德马尔是个编篡者,还曾将德国剧作家弗里德里希·席勒的《华伦斯坦》和法国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传》译成波兰文。但现在他患有肺结核,且已晚期。而他的朋友,故事中的第一人称“我”近三年来一直被催眠术所吸引,却从未对“处于弥留之际”的人施行过催眠,于是极想在他身上一试。取得瓦尔德马尔先生的同意之后,“我”便在晚上八时左右他“显然已经濒临死亡”之时,“对他施行催眠实验”。
《瓦尔德马尔病例的真相》同时于1845年12月发表在《美国评论》和《百老汇杂志》两家刊物上发表,没有说明是一篇虚构作品,于是有人认为可能是纪实作品。问题是作品不但有恐惧,有悬念,还写到处在濒死催眠中的瓦尔德马尔先生“再也见不到丝毫生命的迹象,我们都断定他已经死亡”之时,从他的舌头上却发出“人类的耳朵从未听见过(的)类似的声音”“适合传达某种非尘世的概念……似乎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或是地底深处的某个洞穴”,涉及超自然的对象。因此就无法对这篇作品的题材进行明确的界定。爱伦·坡曾经说过,他创作的目的就是为了“把滑稽提高到怪诞,把害怕发展成恐惧,把机智夸大成嘲弄,把奇特变成怪异和神秘”。他创作这篇作品可能就有此意。但他的传纪作者、英国的朱利安·西蒙斯相信,爱伦·坡因为“对人死后通过意志的努力,或者一些外来的方法可能使个别人继续存在的问题相当感兴趣”,才在《瓦尔德马尔病例的真相》的创作中,“一开始就推测死人身上有关催眠术的效果,并且断定催眠力可以延长生命,即使这种生命已经死去”。西蒙斯认为这是一篇“推测人死后是否可能存在”的作品(文刚、吴樾译文)。
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的《马里奥和魔术师》也是一篇经典的创造。《马里奥和魔术师》(刘德中译文)描写了魔术师——“可怕的奇博拉骑士”对前来看他表演的观众所做的催眠表演和一位叫马里奥的年轻人在被他催眠之后清醒过来开枪击毙他的故事。
马里奥是最后被催眠的一个,在他之前,奇博拉曾使一个“小伙子缓缓地举起下臂,交叉着按在肚子上,身体向旁边弯了下去,越弯越低,两脚叉开,膝盖向里弯,最后差不多蹲在地上……”又让一个自愿给他做实验的青年经过他的“按摩和呵气后……完全催眠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当那昏睡者那后颈和两只脚被架在两把椅子的靠背上,奇博拉骑在他身上时,身子甚至还是直挺挺的,不弯下去”,等等。
这个“可怕的奇博拉骑士”甚至使那个一意抱对抗态度、“不愿意”合作的青年都服从了他的意志。最初,这青年确实做到了面对魔术师要他跳舞的命令,一动也不动。后来,他也只有一会儿“跃跃欲跳的迹象,时而加强,时而消退”。但到最后,在魔术师的“再三的催促之下”,“这反抗的人的身上,那抽搐扭动逐渐占了上风,他举起胳膊,抬起膝盖,骤然之间,所有的关节都灵活起来,开始摆动,他跳舞了,而骑士就这样在大众的掌声之下把他带上舞台,让他同其余的木偶一块儿跳舞”。其他许多木偶——观众们,台上台下,也都被魔术师催眠得在“乱蹦乱跳”。
托马斯·曼如此详尽地描述奇博拉的催眠,具有深层的含义。《马里奥和魔术师》写于1929—1930年。敏感的曼看到德国受经济大萧条的影响,使希特勒的纳粹党在全国范围内取得重要的地位。就在这段时间里,希特勒与民族主义者、庞大的报业和电影业领袖阿尔弗雷德·胡根贝格结盟,在后者所控制的媒体的帮助下,破天荒第一次能面向全国讲话,证明他具有很大的能量,使许多人都受他的蛊惑。曼的这篇小说就具有这样的政治隐喻。但是小说也写道,法西斯的宣称和鼓动麻醉只能骗人于一时。马里奥曾一度被奇博拉所催眠,“服从了”他的招引,最后还是“醒了过来”,像是终于明白了一切地“用指节骨连续敲了几下两边的太阳穴”,冲下台阶,转身向奇博拉连开了两枪。小说的结尾很有意思。奇博拉“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无疑是乱掷在一起的一堆衣服和歪斜的骸骨”,因为这家伙本来就只是件东西,而不是人。那么,这就是结局吗?作者说:“是的,那就是结局……在过去和现在我都不能不觉得,这也是个解救人的结局。”——深刻地预言了法西斯的末日。
催眠进入文学有助于作家将催眠用作创作的题材来表现主题。有些作家还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划区理论得到启发,相信可以在催眠的潜意识中获取灵感,甚至“下意识写作”。作家的任务是表现人,刻画人的心理,催眠既是人的生理、心理现象,自然会受到作家的关注,文学史上也不缺诗人、作家在自然的催眠状态中引发灵感的事例。但是人为的催眠并不可取,药物引发的“下意识写作”就不止一次造成疯狂甚至杀人,是对热衷此道的超现实主义作家、艺术家的严重警告。